它头顶上的鸡冠被一刀割去了,留下一道萎缩的长疤,梅洲君一晃神,竟然错认成了眉间的高红,那一团偏激顽艳的血气,从那个雨夜冲出,再次扑到了他的面上。
哪怕到了这种地方,陆雪衾的影子依旧纠缠不去。
他方才说的是实话。
可敬而不可悯,更不可与之肝胆相照,交付真心。
梅洲君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,揪住白羽鸡双翅,斜侧里一甩。
陆白珩正侧对着他,兀自生气,却被这一只惊惶的白羽鸡骑到了脸上,差点儿没窜起来。白羽鸡趁机拿喙在他鬓角上乱啄一气。
陆白珩一把扇开它,脸上气得通红,也顾不得和梅洲君置气了,或者说,那股子心火一瞬间由暗转明。
“梅洲君!你还派它暗算我!”
杨七郎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了:“少班主?你们到了?”
梅洲君应了一声,道:“师父的灵位在哪里?”
杨七郎毫不奇怪他有此一问,道:“就在屋里,已经设好香案了。”
梅洲君点一点头,道:“我先进去,给师父上一炷香。”
陆白珩听他们这一番应答,心头火气倒也消下去了,只是有一肚子的疑惑,索性揪住奉秋道:“怎么回事?你们背着我接上头了?”
奉秋挠挠脸,点了点他手中那三支香,道:“珩哥,你不记得了么?今个儿是师父的忌日呀,我们紧赶慢赶的,才赶在这一天唱开台戏,好让师父他老人家听个热闹。”
陆白珩一惊,心里模模糊糊有了个影子。
以奉秋这样活泼跳脱的性子,提及此事,也忍不住低落下来。
“珩哥他又不知道,”梨药道,“就是刚出蜀地不久的时候,有一伙古怪人客上门,点名要听武丑戏。你们那时候都不在,是师父唱的,开唱前突然匆匆要我们快走......师哥赶过去的时候,就只听到了一声枪响,房子也烧起来了。后来我听师哥说,那是龙川寿夫的人追过来了,有了师父的周旋,他们才得以永绝后患。只不过......只不过......师父唱的最后一出戏,是时迁偷鸡,他最喜欢唱这一出了,老拿来逗我们,可惜没能唱完......”
“我唱不好,”奉秋忽而道,“我一唱这个,心里就发颤,总怕听见一声枪响。”
梨药道:“你跟师哥学学?”
奉秋咕哝道:“他也总是烧着舌头。”
第96章
“烧着舌头?”陆白珩大为稀奇,“他也有这种时候?就你们师哥这张嘴,无风也能掀起三尺浪,火见了他躲还来不及呢。”
梨药小声道:“师哥也不是天生就会唱戏呀。”
陆白珩一下就被他说哑火了。
他突然意识到,他所见的从来都是梅洲君的某个侧影,这也不能怪他有失偏颇,是这家伙异常狡黠,总如水中月影一般,闪闪烁烁的,从来不肯正脸示人。
梅洲君仿佛天生就是会唱戏的。
这是什么时候留下的印象?
是......
那还是前几年的事情,当时陆雪衾刺杀了力行社的首任书记长陈胪,力行社草创初成,根基不稳,差点就此分崩离析。不料陈静堂趁势上位,铁腕立威,兄弟二人在其党羽的疯狂追杀下,一度退到西南一带活动。
那时候陆白珩对他大哥是畏大于敬的,哪怕同为陆氏遗孤,两兄弟也很难说得上亲近。关于陆雪衾的少年时期,他所能回想起来的,就只有寒室孤灯下,他哥半明半暗的一张脸,各种鬼魅般的访客,深夜里听不懂的密语和纷争。
不论是陆雪衾,还是他父亲的旧部,都是一群走在黑暗中的人,身上永远萦绕着风雪般的寒气。他从记事起就被那种“死志”所震慑了,方知复仇乃是拼却一生,为死者而死,最终带着一点可怜的、说不出是痛是快的报酬,消融在黑夜中。
他是决计也不会想到,他大哥竟然还有被重赋七情六欲的一天。
当时为了联络旧部,陆雪衾设法掌握了一个位于川湘铁路沿线的电报支局,两省交界处向来是各路军阀角逐之地,力行社鞭长莫及,偶尔有几路追兵,也被兄弟二人引开,处理得一干二净。
这种刀锋上的平衡没能维持多久,电报局里来了个奇怪的客人。那是个面孔青白瘦削的年轻人,举止畏缩,身穿长衫,却总是紧夹着两条胳膊。此人几乎每日都会来电报局拍一份电报,送往蜀地。其上大多是几句拼凑来的酸诗,盛赞女方面容,只可惜文采实在平平,每日翻来覆去都是什么“杏脸桃腮”“曲眉丰颊”“腮腻凝脂”,鲜有交心语。
想必是两地交界处正值战乱,暂时断了信件往来,只能用电报一解相思之苦。
这些电报都是由陆白珩发出的,他心里发笑,但碍于乔装,没去细问。只是年轻人连拍这么多封电报,迟迟没有回音,那种不安日形于色,甚至到了惊悸的地步。
“有给我的么?”
“有了么?”
陆白珩抬头看了一眼,竟然被他深陷的眼窝吓了一跳,那简直是古书上撞见精魅的书生了,在情爱的催逼下,整个人日见枯槁。
这年轻人精神恍惚,又朝他递送电报纸,蓝布长衫已被水洗得发薄了,肘腋间赫然是个拳头大小的破洞。要知道川湘两地的电报是每字一角,这么日日递送,恐怕早就把他那点儿家底抽干了。
陆白珩再一低头,望见电报纸上竟然又是那几句酸话,什么“杏脸桃腮”,和前几日的一模一样,下意识道:“你不是拍过了么?”
也不知这句话戳中了年轻人的哪块心病,他竟然大叫一声,跌坐在地上,脸色霎时间由青转白,没等陆白珩把他拉起来,他已经一把扯回了电报纸,没命似的逃出了电报局。
陆白珩那时候就已经察觉到了一丝异样,偏偏那天夜里下了大雨,陆雪衾迟迟未归,电报局里异常昏暗,只能听见风雨一阵阵扑在窗上。他设法截断电源,托辞断电,独自留在局里抢修。
当时的他绝对不会料想到,那夜大雨之中,竟然涌动着无尽的血腥气。
等到后半夜的时候,他突然看见对面小楼上的灯光闪了几闪,突然熄灭了,那正是陆雪衾传来的一条短讯——可杀,勿妄动。
看来又是一路不成气候的追兵。陆白珩正是最年轻气盛的时候,心痒难耐,恨不得能拿这几个杂碎练练手。但他心里也清楚,这些人一旦落到他哥手里,就仿佛从未出过娘胎,一点影子都不会留下。
直到一串枪响洞穿了雨帘。
——砰!砰!砰!
陆雪衾怎么可能在这附近动手?
陆白珩心中一凛,只道是出了什么变故,当即悄然而出。电报局外一片漆黑,似乎连附近的电路都被切断了。这种动静已经惊动了附近的军阀武备,车大灯的影子从街巷深处蛇行而出,在大雨中亮得发寒,很快就有叱问声响起。
这地方势力更迭频繁,新来的守备军唯恐坐不稳屁股,常常盘查,平时应付起来并不困难,只是眼下显然不是添乱的时候,就在陆白珩退回电报局的途中,踢中了什么东西,血腥味立刻弥散而出。
以他多年出生入死的阅历,哪能不知道这是什么?
陆白珩暗骂一声,这死人偏偏就横尸在电报局的后门边。这伙大头兵哪怕蠢笨如狗,也能闻着腥味追过来了,平白添了许多麻烦。
他拿火机照了一照,入目的赫然是一身沾满了泥土的青布长衫!白天所见的年轻人倒扑在泥水里,肚破肠流,看起来是挣扎颇久才气绝的。
难不成是陆雪衾杀的?
陆白珩满腹疑云,好在有个毁尸灭迹的老本行在,就在他拖起尸首时,突然听到了一串轻微的簌簌声,像是有什么东西跌落在了地上。
那是......一叠信纸?
陆白珩手快于脑,就在匆匆一瞥间,把这要命的祸患抓在了手里。这一叠信纸被血水浸过,只能隐约看出个大概,几乎每一页上,都用蓝墨水画了几幅女子小像,正面侧面俱全,结构精准,附有几行眼熟的酸诗。
信纸上的女子样貌各异,各个年纪颇轻,脸颊丰润,颇有些少女的娇憨之气,只是在血水浸泡下,透着一股无法言喻的凄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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