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个念头只是匆匆一闪,就被一股恶臭冲散了。
这味道他前不久才从狼青犬身上闻到过,已经足够腥臭难闻了,眼下却像是从极度狭小高温的空间里发酵过,那股畜生味儿几乎把每一寸空气都腌渍透了,陆白珩猝不及防,差点没当场吐出来。
果然有犬舍!
也就是在这一瞬间,他捕捉到了一个极端令人难以理解的事实。宴席和犬舍间,仅仅是一墙之隔,他甚至远远望见铁门半掩着,一片漆黑中,有十几条狼犬夹着尾巴,拱在食盆前,像在撕扯着什么东西。
戏班众人竟然在犬舍和泔水混合发酵出的恶臭中,自顾自饮酒作乐,醺醺然不知今夕何夕。
一时间,他也不知该为龙川寿夫的待客之道惊叹,还是该为戏班众人的大意扼腕了。
他原本计划混入这伙戏子中,好借着乔装打扮脱身,再不济也能在龙川寿夫眼皮底下换得片刻太平,如今撞见这样的景象,却不免踌躇起来。
戏班众人此刻的处境,却是说不出的诡异,要真贸然混入席间,恐怕就连他们也会着了道。
“去找他们的住处,”陆雪衾道,“护住口鼻,小心酒水。”
“酒水?”陆白珩大惑道,“大哥,你是说......龙川寿夫在酒水里做了手脚?这可是他的地界,人多势众,手里又有枪,对付一伙外来的戏子还用得上这样的阵仗?”
陆雪衾道:“你自己小心。我去一趟犬舍。”
这也是他们二人潜入的目的之一,狼犬性情暴戾,嗅觉灵敏,确实是不小的麻烦。陆雪衾在数次交手后已经找到了对策,只要将银针从狼犬的鼻旁窦刺入,设法捣毁其一部分嗅觉,便能不着痕迹地截断对方的追踪。如今终于摸索到了犬舍的所在,他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永绝后患的机会。
二人分别后不久,陆白珩便独自摸索到了戏班的住处,也就是在这时候,他循着一声闷响,撞见了这样的一幕——他们先前所见的年轻人正歪靠在桌上,全凭手肘拄着全身的重量,这才不至于直接跌坐到地上,他双目半开半闭,脸色酡红,那种神态竟然令陆白珩有些不敢多看。
有一只相当碍眼的枯瘦手掌,就掐着他的下颌,像是在摸索着什么。
手的主人弓身立在桌边,一手还提了灯,灯凑得很近,年轻人颈项间那种天然皎洁的荸荠白,衬得他尤其蜡黄干瘦。
陆白珩一下就记起来了,这也是张熟面孔,先前他们被日本人带犬追杀的时候,这中年人就出面指认过人,似乎是那位白姓年轻人的老乡。
如今这张脸上写满了志得意满,完全看不出之前战战兢兢的影子。只是双目眯缝着,眼中红肿流泪,似乎是被什么刺激性药物所伤,这也让他的脸孔在微笑中扭曲起来。
“真是好胚子啊,龙川先生一定喜欢......”中年人颤声道,忽而朝地上踹了一脚。那里竟然也横着一道人影,突然间就受痛蜷缩起来了,剧烈咳喘了一阵,这才勉力仰起脸来。只见凌乱鬓发间,深埋着一幅鲜艳刺目的花旦妆容,唯有腮边用炭笔画了许多黑点,说不出的鬼气森森。
就在望见黑点的同一时间,陆白珩心中猛然掠过一串寒战,眼前这一幕似乎和某一段记忆冥合了。
花旦雪白的面色......呈经络状散布的黑点......像是画在纸上......空气中浓烈刺鼻的薄荷药香......
对了,药盒!
白姓年轻人随身带的那一只药盒里,就挟带了一张药品说明书,介绍了某种增白去皱的药物。里面的文字他已经忘得精光,但那点习武之人的敏锐让他一下就回想起来,上头的经脉穴位分布,和眼前所见的不谋而合!
那一团将他们卷入其中的迷雾,似乎到了一触即破的边缘。
那瓶增白去皱的药物,到底有什么作用?白姓年轻人究竟以什么身份卷入其中,以至于在意外身死之后,还为他们招致了这一连串的麻烦?
花旦从昏迷中醒来,整个人还痴痴怔怔的,半晌才道:“吴......吴随员?我睡着了?龙川先生呢?我是不是赶不及了?我的脸......我的脸怎么样了?”
被称作吴随员的中年人不耐道:“把你那些行头拿过来,给他画上。就照你这妆面画。”
“他?”花旦一惊,徐徐低下头去,就连陆白珩都察觉了那两只眼珠里骤然迸出的不善,“他怎么会在这里?龙川先生指了他?吴随员,您不是说,单单找了我一个......再说了,他压根就不是唱旦角的呀!”
吴随员还是捧着年轻人的面孔,透过眯缝的双眼艰难地细看起来。
“你这么块朽木,雕琢起来还费工夫啊,大半盒药膏都废在你身上了,”他毫不客气道,“胭脂呢?给他抹上。”
陆白珩心道你这么过河拆桥,不把人气歪了脸才怪呢。
只是这花旦也奇怪得紧,身处虎口尚且不知,还在争这么个露面的机会,活像是鬼迷心窍了。
吴随员双目受创,估计刺痛得厉害,这时候当然没什么好声气,连连催促之下。花旦阴着脸,倒还真从怀里摸出了几盒胭脂油彩样的东西,掰着年轻人的面孔,拍了一层淡粉红色的底彩上去。
年轻人眼珠微微颤动了一下,仿佛感受到了无形的刺痛,只是没能立时挣脱出来,花旦已剜了一点儿胭脂,往他唇上揉去。
“把药掺上才好着色,”吴随员道,“快呀,龙川先生就要回来了,得多按几下穴位,才好让药渗进去,不然轻轻一抹就得掉色......”
他情急之下,话说得颠三倒四,陆白珩却也听出来了,这所谓的药似乎有辅助着色的作用。
花旦蘸饱了胭脂的指腹已经悬在了年轻人的唇峰上,却又被他催着,从桌上的铁盒里剜了一点儿碧绿的药膏,那种冷飕飕的薄荷味一下就浓烈到了呛鼻的地步,陆白珩猝不及防,竟然被熏出了个喷嚏。
“谁?”吴随员立时喝道。
陆白珩揉了一揉鼻子,不免有些懊恼,却见那花旦不知发了什么疯,忽而伸手在年轻人唇边乱画一气,一道道狼藉的胭脂痕,直没进了腮边,落在雪缎一般的底子上,何止是刺目。
掺杂在胭脂里的药膏显然极富刺激性,年轻人闷哼一声,在中年人的钳制下猛然挣动起来,面孔不停转侧,吴随员在费力压制他的同时,不免撞见了那一片狼藉的胭脂印,蜡黄面色当时转作铁青。
花旦却毫无察言观色的本事,只是发疯一般扑在他身上,嘶声道:“你敢让我给他做配!我吃了这么多苦头,等了那么久,就是天王老子来了,也不能抢了我的戏去,好不容易......好不容易苏锦秋走了......”
他两眼发直,那股子怨气蜂虿一般往外钻,脸上胭脂鲜红得能沁出血来,吴随员眯着双眼,忽而将年轻人推在桌上,转而一把扭住了花旦的胳膊。
“行,那就遂你的愿!”
他扯着花旦,跌跌撞撞地步入了院中,不多时,院门从外打开了,有几个士兵模样的人同他交谈几句,便放行了。
陆白珩也就是趁着这时候,翻进了窗里,他才刚落地,已经有一道人影立在面前,单手将年轻人的面孔拨正了。
是陆雪衾!
他大哥低着头,目光闪动,那种静默不像平常,而像是蛰伏着什么深而黑的东西,只是陆白珩一时看不清他目光的落点,仅仅注意到了他的手。
陆雪衾五指间鲜血淋漓,秽臭不堪,不用细想也知道,是从犬舍里沾来的,此刻却紧扼着年轻人的面孔。后者胸口起伏片刻,仿佛忽然从梦魇中挣脱出来,一下挣开陆雪衾的手,扶着桌面干呕起来。
陆白珩那时候还不知道记仇,一时还有些同情起他了。
好在那血污里带来的恶臭短暂地镇压住了薄荷香,等那一阵干呕平复下来了,年轻人的双目也终于恢复了清明。
“是你们!”年轻人道。
第103章
年轻人甚至没有问他们的来意,在那双清亮的眼睛里,一切都仿佛无处遁形。
“你们倒是好胆色,龙潭虎穴都敢来闯,”他伸手在唇边一抿,飞快嗅了嗅气味,道,“我知道里头有什么了。绿茵沉......分明就是苦艾酒,我真是昏了头了,怎么连这都没有尝出来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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