梅洲君道:“这也难怪,近日庙门不开,他不必担心误了时辰,夜里难免贪杯。”
陆白珩道:“这老头子躺在门口,呼哧呼哧喘气,我怕他一不留神被风沙呛死,刚要把他拎回庙里,他就在我手上咬了一口,还手脚并用地往外爬,如此不知好歹,我岂能忍他?我当时就一个箭步上去——”
梅洲君微笑道:“陆小老板又发善心了。”
“你就不能等我说完!”陆白珩脸上发热道,“我见他的方凳滚在一边,就先一步抢在手里,果然,他爬在地上吃了一通沙子,酒就醒了。”
梅洲君交游广阔,也曾见过断腿跛足之人,哪怕陆白珩说得没头没尾,也立刻想见了方凳的用途。
罗老伯断腿已久,又年老体弱,唯有抓着这一条方凳借力,才能稍作挪腾,看他这深居简出的样子,只怕就连这样几步路也分外艰辛。
这样一号人物,也会被酒意驱使着,跑到路上来醉卧么?
陆白珩道:“你知道我为什么抓着他不放么?我先前为了探听消息,夜里在庙门边晃悠,这小老儿虽腿脚不中用,却听到动静,叫唤了一声,当真死盯着庙门,他竟然会喝酒误事?”
梅洲君的疑虑和他不谋而合,不由得身体前倾,认真起来。
陆白珩道:“我盯了他一会儿,好不容易醒了酒,人却惶恐得不像样子,只说是有鬼,喊了两声,见我是生面孔,又不肯说了。我设法激了他一激,说他心不诚,佛前亦能装鬼,这才气出了几句老实话,你猜,怎么说的?”
梅洲君道:“哦?天底下竟有人能中你陆小老板的激将法?别是信口胡诌的。”
“呸,”陆白珩急道,“他说的是真话!”
前一天夜里,盐神庙确实闹鬼了。
罗老伯早些年守夜是绝不入睡的,只是年纪上去了,打盹的时候难免多了起来,那瞌睡来无影去无踪,仿佛鼻尖上一只六脚攒动的苍蝇,一个哆嗦就会惊飞。
他在傍晚闩了门,就撑着方凳,坐到蒲团上,吃些小酒提神。不知为什么那天特别吵闹,先是屋顶,翻修屋顶的劳工仿佛忘了时候,仗着手脚麻利,大晚上在神灵头顶上动土,实在是不应当。
吱嘎,吱嘎......咝咝咝......
罗老伯心里冷冷地泛起了怨气,盯着神龛里探出来的两只鞋履,眼神渐渐涣散了。
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,盐神的鞋尖轻轻动了一下。
罗老伯还道是眼皮打战时的重影,猝然惊醒时,那声音非但没有消散,反而近在了耳边,像是勒进脖子的钢丝锯,在血肉间滑腻地回响。
什么声音!
他被这样一个念头惊得颈后发寒,但很快意识到了这点惊怖的来源——盘坐在神龛中的盐神老爷,竟然在这响声中阴沉地发起抖来。盐神像异常巨硕,在一众悬塑之中,称得上顶天立地,连面目都灰蒙蒙地隐在梁下。
此时此刻,一个徐徐升起的寒战,从鞋尖一阵阵打到龛顶的红布上,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这蒙尘千年的泥壳中扑出来。
——吱嘎吱嘎吱嘎......砰!
盐神顶上,连灯火都照不亮的黑暗里,突然传来了一声巨响。像是有人从酣睡中醒来,猝然碰壁,慢慢转动脖颈,用两边冷硬的颧骨摩擦着房梁。
窸窸窣窣,吱嘎吱嘎。
它在看,透过房梁间的缝隙,直勾勾地看。
难道是......难道是盐神抬头了?
罗老伯在魂飞魄散间,连方凳都顾不得了,连滚带爬出去数步,合身去拉拽门闩。只是他断了一条腿,比旁人矮了半截,一时间竟然连摔了几个跟头。
也就是在抬头的瞬间,他看清楚了——
盐神的手背上,攒动着许多密密麻麻的血点,很快一股股涌向了指尖,以他昏花的老眼,只能看见一片腥臭的红光。
好重的土腥气!
那是什么东西?
罗老伯不知哪来的力气,合身扑在门上,拿胳膊,拿掌根,拼命去推拿条门闩,偏偏就在这时候,他透过砰砰直跳的门缝,看到了更为恐怖的一幕。
说到这一段时,罗老伯不知是酒醉还是疯魔,根本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,陆白珩是削尖了耳朵,才从他齿缝里听出阴沉沉的两个字。
有鬼!
接下来就都是些胡话了,什么“女鬼”“指甲在抓门”“披头散发”“青面獠牙”,陆白珩是一概不信的,但罗老伯在这四面合围的恐惧之中,根本无处脱逃,只能拖着一条残腿缩在墙角,眼看肝胆都要被震破了,索性一口口闷起酒来。酒是好东西,待到破晓的时候,他才凭着一肚子的酒气,逃出了盐神庙。
陆白珩当年在巴山,也曾在鬼神面前丢过丑,不知遭了大哥多少冷眼。如今乍然听得这么一个故事,同病相怜之余,不免记在心里,只待添油加醋之后,吓一吓梅洲君。
但这个念头只持续了短短一段时间。他很快就意识到,这个故事,是真的。
罗老伯醒酒之后,突然闭嘴如蚌,撑着方凳一步一挪,往盐神庙边走。陆白珩看得心焦,索性送佛送到西,提起这小老儿往回走。
只是修屋顶的这时候已经开工了,不肯让生人入内,罗老伯亦不知好歹地瞪了他一眼,自顾自钻进了庙门里,把两扇门摔得如耳光一般。
陆白珩却并没有发怒。
他的怀里多了一样东西,是罗老伯从袖管里头,偷偷塞给他的。
那是一块染血的粗布,残破得不成样子。
罗老伯说的是真话。所谓避讳,便是将故事里的人隐去,只剩下欲盖弥彰的鬼。但这十万八千只滴血的鬼手,也捂不住他要说的话。
偏偏机缘巧合之下,陆白珩就是那个能听懂的人。
昨天夜里,他曾追踪过那几个盐质测试员,那一场有关包袱的争执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,细想起来,剩下两个人,就在入夜后消失在盐神庙附近。
他们做了什么?
陆白珩能想通的关节,梅洲君自然不会想不到。即便如此,在看到粗布的瞬间,他的瞳孔依旧有一瞬间的紧缩。
这是一块斜纹粗布,和芳甸织出来的如出一辙,这种式样当地的纺织女工人人都会,无甚特别。
但在粗布的边缘,残留着绣线的痕迹,哪怕被血水浸透了,依旧看得出针脚细密紧凑,隐约是鸳鸯的轮廓,颇有一番女儿家的巧思。
这块粗布的主人,应当是个相当心灵手巧的女孩子。
梅洲君心念电转,将芳甸那些熟识的女工飞快摸排了一遍,心中立刻浮现出了一个名字。
如果他没有猜错,这盐神庙中,确实隐藏着一个可怖的秘密。
“今晚,”梅洲君道,“陆小老板,有时间么?”
陆白珩正盯着他出神,被他问得一惊,警觉道:“做什么?”
“撞鬼。”
第123章
翻修屋顶的劳工守着不成文的规矩,在天黑前散去了。
这盐神庙从前是野庙,并无重重院落殿宇,屋檐下便是灰蒙蒙的木制椽梁与石碑,两扇庙门紧闭,仿佛一口黑洞洞的神龛,从更深处透出偏红的灯火。
梅洲君轻轻一推庙门,便向着陆白珩摇了摇头。
门从里头闩上了,一心一意抵御着庙外的黑夜。梅洲君短暂地窥见了罗老伯的想法,看来,比起庙里的鬼神,他更畏惧庙外的东西,甚至连门缝都用湿布死死堵住了。
湿布?
梅洲君心思一动,陆白珩已经先他一步,拿短刀捣进门缝里,裹着湿布,挑出来一角。
他行事无所顾忌,仗着手脚轻便,竟然要顺势去挑开门闩。梅洲君往他手背上用力一按,这才定住了他的动作。
“够了。”梅洲君轻声道,捻起一点儿布边,凑近门缝细看起来。
褪色的红布,隐约可见香灰烫出来的孔洞,是供桌上的围布?罗老伯竟然把供桌上的围布一条条撕碎了,塞进了门缝里?
梅洲君心中起疑,正要展开红布细看,却瞥见了一点儿漆黑的痕迹。从折痕判断,应该是从门缝内侧沾染来的,像是什么东西燃烧后的灰烬。
上一篇:我是一个超大号的套套
下一篇:后来那个人成了我男朋友
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