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什么时候回来的?”
“半年前。”
“真乖,会说老实话了。”梅洲君道,伸手拣了张欠条,往他面前一拍,“第一次赔钱,大出血,你又花了半个月把手头的积蓄败光,开始典当东西,紫貂皮,金银首饰,家里老宅......最近手气不错,又赚了几笔,不舍得拿去还债,索性换成金条带在身边,就这么一路躲躲藏藏过来,有家不得回,你在怕什么?”
任春妒脸色煞白,突然就苦笑一声:“大少爷,我都穷得当裤子了,刚刚差点被剁了指头,你说我怕什么?”
“你不是怕债,你是在怕我,怕我回来,”梅洲君徐徐道,“怎么,你不是在找我么?我也是讨债鬼么?你欠了我什么?”
他没再说下去,两个人都心知肚明。
这世上的人情账盘来盘去,总离不开一个钱字。
第32章
他这头翻旧账的时候,梅府里正在算着另一笔账。
和梅洲君同批回来的公费留学生,大概有三十多个,回国之后各奔前程,早就断了联系。王部长亲自拍了封电报,这才陆陆续续赶过来了。
梅老爷嘴上总骂长子目无尊长,千般万般不满意,对他读书的本事却是有几分底气的——梅洲君像他生母,聪慧颖悟,学起东西来一点就通。
但是几通谈话下来,他就开始摇摆不定了。
他把梅洲君放出去读书,也不全是为了学业,他们做生意的,更要紧的是交游广阔。人情世故,桩桩笔笔算下来,都是为了将来的买卖。
谁知道不问则已,一问之下,十个留学生里,就有八个大摇其头,面露嫌恶之色,剩下的也就是打个哈哈,显然肚子里的也没什么好话。
“梅少爷?挺爱出风头的,不跟我们混在一起,就喜欢跟当地的公子哥儿赌马,身边的洋妞换个不停,听说有次赛马输了,当场就把女伴给推到地上了,骂她晦气,那可真是......”
“这......他看不上我们下等人的,对了,他那些功课和论文都是找我一个师兄写的,对了,完了还没给钱,我师兄恼了,一状告到了教授那儿,再后来......再后来我就不太清楚了,听人说是没给毕业。”
“您要听老实话?梅少爷啊,我同他真不太熟,就凑在一块儿打过一阵子牌,这一说我倒是记起来了,他手气不太好,欠了我一笔小钱,到现在还没还呢,我当初就想着交个朋友,也没去计较,梅老爷,您看......”
“打牌?他真赌上了?”
“不瞒您说,梅少爷是出了名的爱打牌,自打来了我们学校,平时不见人影,牌局却没停过,我这儿还有借条呢,您看看。”
说话的留学生叫丁兴元,也是生意人家出来的,说起话来面带三分笑,这会儿不慌不忙取出一沓借条来,递到了梅老爷手边。
梅老爷捏着鼻子接过来,摔在扶手上翻了一遍,字迹虽然潦草,但能看出是梅洲君的笔迹,又加盖了私章,数额不大,对于梅洲君手头的闲钱而言,简直不值一提。估计也是刚上手,尝个新鲜,被哄着欠了钱了。
“不光是我的,我们这一圈儿人都被欠遍了,一并奉给伯父您过目。”
梅老爷抬起头,朝丁兴元瞥了一眼,腮上的肉跟着威仪俱足地震了两震。
“我们生意人家,从来不兴赖账,这个你们大可放心。只是你这欠条写得不够规矩,连个做担保的都没有,这样没头没脑的债,我也不能轻易应承下来。”
另一个叫王文昌的冷不丁道:“不够的话,梅伯父,我这儿还有件东西,您认一认。”
他取出来的是个黑地绣花的眼镜盒。
梅老爷点点头:“是臭小子贴身的东西。”
他把眼镜盒打开,一口浊气登时梗在了喉咙口,整个人跟耕牛似的,抓着扶手脊背乱拱,脸都憋成了酱紫色,这才咳出一口痰来。
只见紫色绸缎里包着的,赫然是一对春水玉耳坠。
素贞坐在他身边,连忙帮他顺了一顺气,劝道:“老爷,年轻男子丢三落四的,也是常事,也未必就是存心输出去的。”
“放屁!”梅老爷大声道,“这是他亲娘留下来的东西!”
梅洲君他生母是外交总长家的小姐,斯文秀丽,是当时出了名的美人,家里没垮台的时候,就连他也高攀不上。哪怕隔了这么多年,连面目都模糊了,他还能记得对方低头逗弄幼子的情形,耳坠莹莹如春水,的确是无限温柔。
这么想来,他和发妻也不是全无感情,否则怎么会把梅洲君当成正儿八经的大少爷来教养?
谁知道这不肖子连母亲的遗物也看顾不好。
“这也是他典给你的?”
王文昌半晌没说话,只是冷笑,这笑里咬牙切齿的意味很重,两边咬肌铅砣似的暴绽起来。
“不错,他就用这个——典了我妹子一条命!”王文昌森然道,“从我妹子尸身上搜出来的,攥在手里,手指头都硬了,掰都掰不出来,梅老爷,这样的债,是不是得叫他出来亲自还?”
梅老爷愕然道:“还有这种事?王小姐怎么就自寻短见了?”
王文昌见他面露狐疑,说不定就跟儿子蛇鼠一窝,要赖了这笔血债,心中不由大恸。
他们两兄妹是平常人家出身,留洋时互相扶持,他洋文蹩脚,学业都是妹妹杏初一点点嚼碎了补起来的,因此兄妹间尤其亲近,恨只恨姓梅的突然来他们学校深造了。
梅洲君之前专攻的是制碱法,在学校间的应用化学联合会里颇有名气,人鲜少露面,只是时不时会以书信往来的方式帮忙答疑。
杏初念的也是化学专业,人又活泼,学不明白的时候,大着胆子给他写过信,倒还真有了回音。那几行拿蓝墨水写的的方程式被她翻来覆去地看。
这笔字实在很秀丽英挺。
王文昌听妹妹提过,想着天高路远的,杏初也没好意思再给他回信,愣是没提起戒心来,想不到却把苗头种下了。
隔了两年,这人倒是真来了。
这厮一来就看中了杏初的俏丽相貌,风雨无阻地来献殷勤,又是赛马又是看电影的,香水丝巾不重样地送,纨绔子弟那些手段都用尽了。正好他面目俊俏,长了一双天然真挚的杏核眼,着装打扮又别有一番潇洒富贵,杏初涉世未深,哪里招架得住?心上人指天发誓,说尽世上甜言蜜语,她又怎么能不心如擂鼓?
谁知道这一场荒唐事,却是巫山云雨会,梦醒了无踪。
姓梅的得偿所愿,一夕之间就冷淡起来了。这男人就像偷腥的猫,得手之前,垂涎三尺,小尝一口,翻脸就嫌腥臊了。
杏初患得患失,一颗心就被他玩弄在股掌间,其中种种煎熬,简直不足为外人道,等火候到了,姓梅的就撕了一张人皮,露出本来嘴脸了。
他把一个大活人,押到牌桌上,输到狐朋狗友手里去了。
再往后的事情,就没写到绝笔信上。
完成学业之后,杏初收拾行李,跟他踏上了回国的轮船,第一天相安无事,第三天是被人在货舱里翻到的,脸色青紫,是服了毒,肚子里的死胎也已经有了人形了。
她一只手里攥着自己的绝笔,末了写道:“哥哥,男子的爱就是水银啊,明晃晃的,我还以为那是镜子,可照来照去都是我一个人的笑话。等情热了,它来要我的命,要我的一切,可我又能往哪里逃呢?它怎么......怎么会是假的呢?”
另一只手里抓的就是这只眼镜盒。
当年那一纸方程式,却要了她的命!
王文昌的眼睛猛地一睁,仿佛从眼眶里窜出两条赤红的毒蛇,梅老爷立刻反应过来,叫道:“福安,抓住他!”
说时迟,那时快,王文昌已从袖中抖出了一把匕首,朝着梅老爷扑了过去,厉喝道:“梅洲君人在哪里?”
素贞当即抓起眼镜盒,朝着他的面孔用力掷过去,叫道:“福安,还不快拿枪!老爷,快跑!”
梅老爷膘肥体壮,在这生死关头却格外灵活,把头一歪,避过了这要害的一刀,脸上汗出如浆,整个人跟被抽了脊梁骨似的,哗一声沿着椅子腿垮塌下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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