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啊,啊!”
林先生竭力去攀日本人的裤脚,却只换来兜心一脚,津田不知他忠心可鉴,还嫌他挡路。
他生来是摇唇鼓舌之辈,却头一回兵败在这一条巧舌上。
他的舌头……为什么会背叛他?
那一脚蕴含的巨力在五脏六腑中翻滚,林先生猛烈痉挛一阵,终于不动了,唯有口中淌出一股血泉。
滴答……滴答!
蜡油淌尽之时,天工盒轰然洞开,那一柄引起无数争斗的虎符刀终于重见天日。
梅洲君单手握刀,从烟尘深处直起身来,虎口处淌下一串猩红的烛泪。
约定的时间已经到了,他将府中绝大部分卫兵引到回廊之中,地牢附近防卫薄弱,再也阻拦不住陆白珩。
即便如此,这依旧是火中取栗的险招,障眼法被破仅仅是时间问题。
若说他此先尚对国民政府抱有一丝幻想,如今也已在会面时灭尽了,各方勾心斗角,利字当头。偌大晋北,不过是三家眼中之禁脔,仅能在推杯换盏间割肉,任谁也下不定血战的决心。
必须要在各方回神阻截之前,以虎符刀开城门,送陆雪衾出城。
此时暮色已深,雨中望不见残阳,比平日显得更为阴沉,梅洲君并不迟疑,单手握刀,跳下台阶奔行数步,却迟迟不曾听见约定的暗号。
发生了什么?
陆白珩呢?
后台帘门因风拂动,露出老郎神像红绿斑驳的一角,那一双眼睛里漂转着海灯黄澄澄的火光,竟有一瞬间流露出近似于生人的神情。
威严,森冷,隐有恻然。
明明并非戏中人,这一缕悲悯却真虚难辨。
——喀哒。
子弹上膛的声音显然经过特殊处理,等他听得背后的破空声时,已经太迟了。
一股巨力正中刀身,逼令虎符刀脱手横飞,梅洲君虽不至于中弹,虎口却因此迸裂,剧痛钻心。
哐当!
虎符刀飞出数步,钉在老郎神案前蜂鸣不止,一只手隔着烛泪,隔着他炽烫的掌心血,握住了刀柄。
布帘坠地,大幕拉开,他终究还是被推到了戏台上。
那道蓝衣黑裤的人影低下头,向新到手的虎符刀看了一眼,垂首的神态如此熟悉,若不是相逢在此时,甚至称得上静谧。在他身侧,还有另一名男子,渔夫打扮,披蓑衣,戴斗笠,腰上挂着一串鸬鹚勒喉用的铁环。
鸬鹚……腐烂的春柑……在尸山血海中旖旎泛波的小橘船……他握住那一只手时,天涯何处无霜雪?
身后开枪者的呼吸声已经近在咫尺。
不止一道脚步声,他已身在重重埋伏中。这许多声音同时响起,继来自心与眼的背叛之后,他又陷入了重听。
“陈处长,俞大组长!”
“陈处长,果然是雪衣人的余党趁机作乱,他必然清楚雪衣人的下落!”
“宋府地牢是空的,人犯已经逃脱,二位长官小心!”
俞崇道:“陈处长的忠心,委员长已经看到了,螳螂捕蝉,黄雀在后,唯有雪衣人的党羽连根拔除,方能永绝后患!”
海灯摇曳中,他听见陈静堂轻声道:“雪衣人还在府中,是吗?”
他开口的瞬间,梅洲君已向后疾跃一步,几乎将自己揉进了追兵怀中,提肘重击。对方要的是活口,这便是他最后的筹码,在这足以筋断骨折的一击中夺枪,然后——
他的后颈传来了一缕刺痛,针头推入体内,转眼腾起一股熟悉的奇寒。
那是一针广寒。
药效发作得极快,他来不及意识到冷彻心肺的痛楚,手指仅微弱地屈伸一下,便颓然滑落。
那个声音铺天盖地道:“是吗?”
“他在哪里?”
“在哪里?”
梅洲君瞳孔涣散,甚至看不清那些幢幢鬼影,仅有老郎神像前那盏海灯火光扑朔,两股灯芯在风雪缠绵中相拥。
“你借到……那一分钟了么?”
对方短暂地沉默了一瞬,仿佛和他一样,连唇舌都陷入了麻痹之中。药性飞快瓦解了他的一切反抗,最先动摇的便是齿关,可见世上男子巧舌如簧,从来口不应心。
广寒……广寒!冰天雪地,琉璃世界,若要挣破,唯有……他虽扮作时迁,却不为唱戏而来,身上也不曾带那一叠上乘稻草纸,除了……
“陈处长,这药我试过数次,从无差错,他扛不了多少时候……”
梅洲君低垂着头,双唇翕张,俞崇话音未落,便凝神去听。
“雪衣人的党羽还有谁?是谁将他送出蓉城的?武丑,你必然清楚,你……”
那双唇之间,呵出的却是一团灼亮的火光!那一卷引火的信纸根本承托不住,火势四漫,皆被卷入喉中。
好冷……好冷啊!
何以充饥止渴,何以燃灯照夜,为不冻毙于风雪,不得已吞火入腹,可肉体凡胎生来惧火,怎能甘之如饴?
老郎神含笑的面孔,亦在赤红的气流中微微扭曲,双目中的恸色却越发真切。
“洲君吾徒……”
班主……师父!
“你可知,我为甚么教你做武丑?生旦净末丑,百般行当,台上鲜花着锦,台下各有苦处。做师父的虚长这许多岁,所惧的唯有人情冷暖,看不穿时畏烫,看穿时便只余白茫茫的冷。徒儿冰雪聪明,更是冷透肺腑。”
冷只冷在……是真是幻,太过分明!
“既然如此,师父便教你吞火,从今往后,纵身在茫茫海中,见无涯风雪,一灯随行,也不寂寞!”
吞火入口,何其可怖?
时迁偷鸡一折,便是将稻草纸卷作烧鸡,以旷古之饥怨冲淡惧意,吞火时,以假为真。
金黄的酥皮,只拿舌尖一顶,便渗出热烫的油汁,渗入齿缝间,哪有血与怨?白肉丝丝缕缕,鲜得令人忘记了自己的舌头,只欲和汤吞入腹中。
好香啊……香得人真虚两忘,香得人落魄失魂。
只是这一次,不再有满口淋漓的热油,唯有镁粉催化出的剧痛,烈烈向喉中烧去。
假的成不了真的。
所谓充饥止渴,不过抉心自食。
“别让他死!”
第159章
“咽中脓血已经清出,伤口还在渗液……纱布呢?赶紧补充药液!他喘不过气,小心伤口粘连……又开始咳呛了,按住他!”
好烫……
冲出喉口的是什么,是钢刀还是沸油?为什么……刀枪应从体外贯入,这种剧痛却是从胸臆间冲起的,每一呼吸都在血肉中钻挤。
他拼命去抓挠脖颈,试图撕扯出无数道啸叫的裂口,以分担焚心的痛楚,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。
冲出喉底的,仅仅是一股滚烫的血气。
呼——哧,呼——
透不过气,喉咙里痒痛得钻心——咳……咳咳咳!
“别让他咳呛!”
这种无法遏制的痉挛一度挣脱了力行社员的压制,梅洲君腰腹拱起,颈上青筋迸现,连胸廓骨都恨不能挣裂皮肤,却被一把按了回去。
他皮肤上都是热汗,对方的五指在他肘关节处打滑,霎时间拧转出一圈青痕。
“药液呢?继续用纱布敷药液!”
纱布中的药液不断渗入喉中,梅洲君尝不出滋味,却受益于其中近乎甘美的麻痹效用,意识几乎滑脱到了半空中,许多幻梦般的景象在眼前变幻。
是酒吗?
世上岂有……带血的酒?
砰砰砰!
贴墙的酒罐齐齐翻倒,酒水迸了满地,这种小幅度的地震近来在晋北时有发生。申鹭猝不及防,一跤绊进了碎罐堆里,胳膊肘重重擦在地上。
“嘶!”
满地劣酒漫过血肉模糊的伤处,血与酒难舍难分。
这一跤摔得非同小可,连镜头盖亦摔裂了,申鹭却无暇去心疼。
“芳甸小姐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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