芳甸拉着最后一个孩子奔出学堂,蹲身将孩子的外衣系紧了。她又瘦削不少,黑发柔顺地扫在耳边,脊骨倒是倔强得几乎顶破衣裳。
“近几天不用来上学了,等学堂来叫你们,”芳甸往他怀里塞了两个干饼,催促道,“跑回家,不要贪顽在路上停下。”
孩子仿佛已懂了什么,含着泪轻轻点了一点头,却忍不住道:“梅老师,要等到什么时候呀?”
“快了,快了,不要荒废了功课!”芳甸道,目送那道小小的身影在暮色中离去,迟迟没有起身。
自宋道海下令搜捕流寇以来,街上到处是布防盘问的士兵。大雨刚过,日本人的传单曾如雪花一般洒下来,铺出雪亮的前路,如今皆狼藉陷在泥水里,层层累累,仿佛无数即将踏上这片土地的黑色脚印。
“芳甸小姐!”申鹭道,急急钻进了学堂,怀里还插着一束报纸,"陈静堂已经取得了虎符刀,宋道海和国民政府拧成了一条心,报社又遭遇一回盘查,文声公虽已接手,却也颇为艰难——芳甸小姐,晋北往后会更乱,你若还有地方可去,我就设法给你弄车票来,不能再耽搁了!"
"谢谢你,走就不必了。"芳甸道,起身抓过苕帚,将墙边的碎罐收拾了。
申鹭道:“芳甸小姐,鸡贩呢?”
芳甸被送到学堂安置之后,这附近常有鸡贩走动,既是护卫,也是监视,来来往往皆是生面孔,只是身上的血腥气较常人更重。
申鹭对此心知肚明,这必然是那位督军的安排。只是他这次来时,那些游走的鸡贩却不见了。
那一位自身难保,晋北山雨欲来!
“我路过酒坊的时候,里头是空的,没了鸡贩看管,你爹恐怕已跑出去了,你们一家……芳甸小姐!”
芳甸抬起头来,眼中已闪闪地含了泪。
申鹭想到她一家不和,正懊悔说错了话,却听她一字一顿道:“他还活着,还没回来。”
“谁?”申鹭记起什么,小心翼翼道,“你大哥么?”
芳甸不说话,只是用力抓过他的手臂,将上头嵌的砂石挑去了,又舀了一碗最烈的酒。
酒坛边,她插在陶瓶里的一束鹅黄色野花,亦坠在地上,花瓣散了满地。
——这几支花留在一边,精神疲乏时,也能赏心悦目。
——你做得很好。
——芳甸,人世间的事情,总是很凄凉的。
——只是有的事情,岂能没有代价?
翅果菊的花期已经过了,晋北寻不到同样的花,大哥死在报纸的一角。
只是……只是……
落英纷飞,终有重聚之时!
申鹭不知她眼中何以有这样沉重的期冀,只觉那纤细五指间似有血脉连心的痛楚。
“芳甸!”
“那你呢?”芳甸道。
申鹭忽而静默片刻,却并不惊异她竟会看穿。
“我?我要再去一回东北,宋大帅还要与日本人言和,我要沿途拍更多的相片,撰写更多的报道,将是非黑白刊印在晋北的报纸上!”
烈酒浇在伤处,洗濯一切尘灰,淌下最清冽的血泉。
芳甸道:“那这就是壮行的酒。”
“壮行?”
“替谁壮行?这里有贩夫走卒,有刀口舔血多年,好不容易有了安身处的苦命人,也有乳臭未干的小孩儿,戏已唱完了,该散的也散尽了,你杨老板要为谁壮行?”
杨七郎点头道:“是这个道理。奉秋,去把衣箱打开,取一身开氅来,给你樊师哥。”
樊哙一怔:“杨师哥,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
杨七郎温声道:“樊师弟,少班主从前提起过,唯愿我们能平安喜乐。如今你已决心留在晋北做屠户,也有了知心的女子,是最好不过的。将军卸甲,这一身开氅我替少班主赠与你,作为我们昔日情分的留念。”
奉秋捧着开氅回来,道:“樊师哥,什么时候怕冷了,就披上,我们大家伙儿始终在一处!”
众人皆已换上了常服,在晋北各处各寻了行当,下了戏台,便再淋不着血雨,也不再做夜半惊醒的梦。唯有奉秋鼻尖上还勾了一方雪白的蝙蝠,谁也不敢看他。
看见了,便会想起时迁。
奉秋身量不足,开氅的水袖拖曳在地上,樊哙一把抓在手里,又慢慢将整件衣裳拥入怀中。
他正欲拱手拜下,杨七郎却抢先一步,向众人深深一拜。
“这一回,是我违背了少班主的意思,令大家伙儿冒险齐聚于此,既为饯别,也为壮行,”杨七郎道,“我的族叔,杨行韫将军寻见我,晋北战事将近,要做好宋道海割地求和的打算,依托晋北地势,各处阻击,是少不了的。我已决意从军,只是军队如今最缺的,便是见过血的兵,不论成败,皆需血肉来填,我实在不忍向诸位说出口,却又不得不说出口。”
他眼中亦含了泪,只是背向海灯,看不分明。
“我不敢看老郎神,不敢看老班主,亦不敢看少班主,我杨七郎算甚么,不过是代管戏班,代为盘账——戏台上有许多英雄胆,下了台却皆是不得不,”杨七郎道,“这三口衣箱,是我们多年流离的见证,谁要回家,我便奉上一笔盘缠,从此再不相见,只求诸位,领走一身戏服。”
“好令少班主知道——你们有衣可以御寒。”
“若不走,便饮尽此酒!”
三口衣箱,齐齐洞开。
十余碗浊酒,火中摇荡,色殷如血。
“这杯壮行酒,我喝不成了,”樊哙终于流泪道,“杨师哥!”
“珍重!”
“杨师哥……”
年少时,在荻芦丛中学戏,见茫茫飞雪,浩荡天地,哪会想见此时?
——陆十年来尘扑面,今日才得洗汗颜。
砰,砰,砰!酒碗坠地。
有个声音在他耳边和道:“说什么……开基业经百战,说什么……鲸鲵镇里骋雕鞍。”
烈酒入喉,那声音含悲带恨,似有无限怅然,却有越来越多人相和,向来戏子爱唱的是忠臣胆,壮士血,悲歌慷慨,如今听起来已不像是戏。
“大丈夫——岂能够老死床笫间,学一个丹心报国马革裹尸换。”
当年学的是这一出么?若学的是这一出,如今也算是遂愿。
“奉秋,这一身夸衣是少班主扮时迁时穿的,你拿着它……”
奉秋瞪视片刻,猛然拧身抢过一碗酒,一口吞罢,却呛得咳嗽起来。
“咳咳咳……杨师哥,我要学的是吞火,你怎能不给我酒喝?梨药,你——”
砰!
——何惧萧萧易水寒,斗酒奉赠君壮胆。
“我替……师哥唱下去,就是被火烧穿了喉咙,也绝不会停下!”
“他还能开口么?这么长工夫了,怎么连声叫唤也没有?”
“让让,盘尼西林来了!”
“盘尼西林?给这人用?经过陈处长特批没有?”
“用上盘尼西林。口中继续用消炎抗肿药液,陈三,立刻向陈处长报备,若喉中出现水肿,或许要切开气管!”
“切开气管?条件足够么?陈处长要的是活口。”
“保住性命应当不难。”
“要的是活口!若不能开口,陈处长留他性命何用?他药性未退,还能逼得出口供么?”
“口供?”
说话间,梅洲君又是一阵痉挛,眼睑下的瞳珠震荡不止,那一口火似乎把生理泪水都蒸干了,他的眼窝中至今还是干涩的。
他在昏沉之中,终于想起了剧痛的来源。
——我不想……开口。
砰!
他终究没抓住自己的喉咙,五指脱力跌落在床边,手肘上皆是青紫的瘀痕。
主治的力行社员终于忍不住道:“口供?得看声带损毁了多少,陈三,你有空在这儿盘问,不如赶紧向陈处长请罪,趁他新立了功,心情应当不差,要不然——人可是在你手底下吞的火!”
上一篇:我是一个超大号的套套
下一篇:后来那个人成了我男朋友
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