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娘亲看见了么?”
男子笑道:“看见了。”
“那她怎么还不回来?”孩子伸长脖子去看父亲怀中那一只风筝,道,“爹爹,你画得一点儿也不像!我们老师会画画,你告诉她,娘亲的样子,也许她就有,就有相片啦。”
纸鸢上用炭笔粗劣地描绘着一幅女子的侧脸,一只手慢慢抹去了上头沾染的黄沙。
“你的娘亲?她有长长的头发,带着槐花蜜的香气,爹做了许多风筝换来的香膏,她很喜欢。她的眼珠很黑,看着你笑的时候,发怒的时候,嫁给我的时候,像——像画上的纸鸢,掉进了院子里。”
孩子沮丧道:“我都记不清啦。我只记得她抱着我。爹爹,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她?”
“等你长大了,”男子道,“她就会回来。”
“风筝怎么卖?”
谈话突然被打断,男子一愣,只见一只脏污的手,直直指着他怀里。
“这一只不卖,其余皆是贱卖,只要……”
“只要这一只,什么价钱?你做生意的,就是奇货可居,也能开出个价来。”
男子倒没有发怒,道:“老伯,也没有强买强卖的道理,均儿,你掰半个饼给这位老伯,再取些水,他喘气这样急,应当是饿着了。”
“你当我是乞丐?好哇,我是……我是身无分文,可我还有这个,以它来换,天大的便宜,趁我还没有反悔!”
那一只手再次伸出来时,攥着一团皱巴巴的票据。像是被馊酒糟浸了许久,上头那些花花绿绿的字皆泛着浊臭,早已看不清了。
竹筒漏了。
“这东西价值连城,什么是造化,什么是境遇,仅仅向你换风筝罢了!”
“这也不换么?凭什么?你再仔细看看!”
“为什么换不得?”
男子不再与疯人纠缠,挑着担子直起身来,只是将纸鸢仔细护在怀里。孩子将干饼远远抛给这乞丐,缩在父亲臂膀之下。
那对父子的背影消失在日落深处,窄巷中再度飘来稚嫩的歌声。
“金不换——银不换——”
“名不换——利不换——”
“断线风筝怎能回?歇在我家屋檐上。”
“我问风筝为甚么,情真真,意切切!”
歌声如风筝断线,士兵冷硬的步伐声再度合围。
“……我听到了数不清的声音。”
“声音?”俞崇侧耳片刻,方才重新落座,“这宋府可够安静的,我听说宋道海从前最爱听戏,这一回可是吓怕了。”
陈静堂凝视着窗外的夜色,回过头来,道:“应当是听错了。”
“人已经部署出去了,这一趟若能有所收获,我亦要拜谢陈副局长!”
“不必客气,”陈静堂将酒杯推开,道,“不能喝了,还有一个钟头。”
俞崇一怔,飞快瞥了一眼他的怀表,道:“宋道海的酒局?险些误了时候!说起来,这一回同日本人打出了真火,他倒是得作东道主好好周旋!”
陈静堂点头道:“也是委员长的意思,刚刚,秘密电台重新向我开放了。”
“他老人家还在中原督战剿匪,听说气怒得唇上连出半个月燎泡,竟然亲自提及此事?”
“虎符刀虽已到手,动静却闹得太大,得压一压日本人的火气。”
俞崇笑道:“那倒是容易,好在都是雪衣人残党搅局,日本人技不如人,上了恶当,怎能怨到我等头上?喝一杯酒,各给些薄面,厚礼也已备好了。”
“备的什么礼?”
俞崇压低声音:“左不过是他宋道海放血,割地送款捐几条铁路出去,他心疼得要命,既然是盟友,我们亦需帮衬些——真是窝囊气,只是如今万万不能开战!”
“委员长向来有他的思虑,我等只需执行。”
“还有一事,”俞崇道,“日本人说是受了暗算,咽不下这口恶气,席间必要趁机发作,只是抓到的这个,还死咬着秘密,未必能物尽其用,要不要我……”
“还有一个小时,”陈静堂道,“我会让他开口。”
“如此甚好,”俞崇苦笑道,“我正犯愁呢,唯有在你陈副局长手上,哑巴亦能开口。”
双唇徒劳地开阖,所吐出的却仅仅是气流。
喉中的剧痛被药液暂时压制,但那一团着火的信纸却似乎无处不在,眼皮上皆是猩红。
是灯?
梅洲君紧闭双眼,眼珠不适地转动,灯光便被压低了。
耳边传来了翻看报纸时的沙沙声。
第161章
这声音平和而遥远,仿佛笼罩在寻常的暮色中。只是对方的呼吸声匀而不乱,又透出白茫茫的寒气了。
“滋……滋……国民政府中央广播电台……委员长亲临中原督战,下榻于……二将军哭谏,委员长面斥不可,并向公众发表讲话……”
“……誓平内患,不可舍本逐末,甘冒国家分裂之风险而奢言抗日……若不能奋战到底,平定匪患,将调遣嫡系部队取而代之……”
吱嘎——调节旋钮。
“中原广播电台……滋,滋……请宝鼎社表演……请华音公司录制……京剧《白门楼》……”
“每日里在宫中——逍遥饮酒,到今日身无事——我驾坐在徐州。”
纷乱时事皆淡去,取而代之的是悠悠的唱腔。
朦朦胧胧间,他身边倚坐着一道人影。似乎是看得乏了,对方摘下眼镜,捏了一捏眉心,又将报纸仔细叠了一叠。
在漫漫昏黄的灯光下,那种泛着毛边的摩挲声如此柔和,令人有一瞬间忘了今夕何夕。
除了——有一只手虚按在他喉咙上。
梅洲君霍然睁开双眼,喉咙紧缩。仅仅是回想,就仿佛被无数枚烧红的钢针刺穿了喉口,好在这一阵一败涂地的痉挛,终究还是被他死死压制在了口中。
陈静堂静静地俯视他片刻,道:“醒了?”
梅洲君唇角一弯。
他虽如此客气,可喉中那团乱窜的血气却并不识趣,强压之下,更拧得五脏六腑齐齐乱转,他甚至听到了胸肋不堪重负的咯咯声。
这本是不为外人所知的。
怪只怪陈静堂非要在他额上一触,指腹落处,梅洲君胸口猛然一窒,再难压抑得住,眼前发黑的同时,整个人都濒死般拱起——
咳咳咳!
这一串咳嗽连筋带骨,几乎把他整个人都泵空了。他却没听见半点儿咳嗽声,也尝不出涌过舌面的血腥气——
滴,答。
直到有什么热液滴落在他面上。
眼前黑斑散尽时,他终于看清楚了。
陈静堂低着头,似乎是要凑近来看他,只是半边面孔上都是血,淋漓淌落,那动作便生生停住了。
血的颜色在灯下看来有些失真,他看来看去只觉陌生,仿佛烧空了的蜡烛,分不清哪些是血,哪些是泪,那张温文如昔的面孔上,只是一片狼藉而已。
梅洲君无声地发笑。
陈大处长取出口袋巾,翻出未沾血的一面,却将他唇边擦拭干净了。
梅洲君睁着双眼,看他重新更换那些血淋淋的药棉,两枚干干净净的手指,竟如钢刀般在口中刮动,令人不难想到报复。
不出片刻,汗就把被子都浸湿了,竟比方才的手术更难忍。那些黑红的药棉混着帕子一并堆在了床头托盘里,他瞥了一眼,险些没干呕出来。
咔嗒。
床头灯被拉灭了,收音机的声音也被压成一线,数不清低低的絮语。
夜里很冷,床边倚靠的仅仅是一道陌路的黑影。
一阵窸窣声过后,报纸终于被叠平了,放在床边。陈静堂和衣睡在了他身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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