两个轿夫受了打点,直逼到梧桐树下,贴着屋檐,拿密密匝匝的阴影把周身罩住了,这才停下。
那门房闻声从厢房里出来,一张青皮核桃似的脸上泛着滋润的油光。他把手搓得哗哗响,绕着小轿走了两圈,像是鸡蛋清上无处落脚的苍蝇。
“玉老板。”他试探着叫道。
里头隔了半晌,细声细气道:“哎!”
的确是玉姮娥的声音,只是不再像簧片那么朗亮,仿佛有点害臊似的,这可当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。
门房心眼儿里似乎被他轻轻捏了一把,痒得厉害,连带着嗓子都缩起来了,赶紧挥退了两个轿夫,瓮声道:“玉老板,您亮个相。”
玉姮娥道:“怎么?我来晚了,上不得戏台子,得在这儿亮相?”
门房道:“哪能啊,福庆班的砚老板正唱着呢,大少爷特意嘱托小的带您换一身行头。”
他说着这话,眼珠子悄悄往斜侧里一转,只见他口中的大少爷早已经从房里探出了头,兴冲冲地黏着小轿上下打量,那薄薄一幅轿帘就在他的鼻息里鼓荡,在这出奇露骨的视线中,甚至不足以蔽体。
门房唯恐他露馅,拿眼神把他往里推了推。
他们俩合力干这般勾当也不是一回两回了,借着堂会的名头,骗几个有心出头的花旦青衣回来,外头归外头的,床头唱床头的,咿咿呀呀,一色销魂,更有一番暗度陈仓的滋味。更妙的是,这种场合,对方就是吃了亏也不敢声张,可谓是不要本钱的皮肉买卖。
连少爷摆摆手,知道不能急色,鞋底不情不愿地往回一挪,突然就一个激灵,牢牢在地上钉住了。
怪只怪轿帘边上探出了一只手。
肉眼局促,只能看得出肤色雪白,食指指腹圆转如珠,朝他点了一点。
不对,点是无心,勾是有意,这得是漫不经心地勾了一勾。
那根食指上沾了一团乱糟糟的油彩,像是从脸上撇下来的。落在连少爷眼里,粉红细腻,莹白剔透,黛眉如钩,活脱脱是张美人面,在这圆圆一团指腹上亮了相开了腔,把他的魂儿都挤兑出来了。
连少爷在肚子里怪叫一声,人已经酥了半边。
他也顾不得露馅了,伸手就过去搀,那根指头刚好搭在他腕脉上,抹到哪里,哪里就留下彩云烘月似的一团油墨。
指头上有薄茧,更妙了,唱戏的哪能没有点茧子?爬到了心尖上,就是春蚕沙沙响的足。
指头一触即分,他心里一热,又一空,大着胆子抓住对方手腕,朝门房使了个眼色。
他对玉姮娥的暴烈脾气有所耳闻,一时吃不准,因此特意留了这颇通拳脚的门房在身边,本意是防身,这会儿色胆包天,只想着大不了用强。
“时候不等人,”门房擎着轿帘,道,“玉老板,请!”
轿帘拉到一半,又被玉姮娥那只手扯住了,依旧是敌暗我明,连少爷鼻梁上那颗黄豆大小的痦子都激动起来了。
玉姮娥懒洋洋笑道:“原来是连四少爷,什么时候长份位了?”
如果连大少的名头是轮流坐庄,那么连四少爷的花名则是雷打不动。他那张脸上最出名的,就是一颗绿豆苍蝇般的痦子,和一股子纵欲过度的虚浮,以至于连妓院都不乐意接他的帖子。
他情场失意,颇有些郁郁不乐,一听说连暮声近来同玉姮娥有了交情,立刻打起了主意。
横竖都是连家的少爷,还能亏了这戏子不成?
连秋草道:“怎么,本少爷还请不动你了?”
门房又给他递了个眼色,唯恐他把煮熟的鸭子吓飞了,他这才放柔了腔调,假意道:“大哥在里头等着呢,你跟我进来。”
他抓着玉姮娥的手腕,门房伸手进去捞住一条胳膊,两下里使劲,闪电般把人往门里一带——
第23章
说时迟,那时快,刚看清那张面孔,连秋草已经像见了鬼似的,砰地后跳了一大步。
好一管鼻梁,白粉上欺眉顶,下骑鼻尖,从中挤出一幅又白又亮的豆腐块来,蝙蝠展翼似的,把眼睛眉毛都挤得拔尖了,说不出的邪性。
猩红胭脂这才登台亮相,往印台和两腮揉圆了,铺张得喜气洋洋,跟大白馒头上的印花似的。
有这么个妆面衬着,他不笑则凄风苦雨,一笑则鬼气森森。
可见美人是画出来的,丑人也是画出来的,画得比美人还要入骨。
这家伙竟然扮了个丑角就过来了!
这还没完,人家还泰然自若地冲他一笑:“连四少爷,多谢捧场,妆就不用补了,你瞧瞧什么时候亮相?”
这一笑,白粉勾出的嘴岔也跟着翘起来了,连四裆里的东西刚刚还情热似火,眼下就被这一盆冷水浇出了“咝”一声响,差点没背过气去。
“妈了个巴子!”连四扶着门框,朝着门房的后脑勺抬手就是一巴掌,“我让你给我逮个美娇娘,你他妈让我睡个武大郎?”
这丑角文雅地笑了笑,指正:“不是武大郎,是时迁,鼓上蚤时迁。”
连四被他笑得心肝肉都在颤,总怀疑以后要一蹶不振,忍不住叫道:“别笑了,玉姮娥呢?你们他妈的合伙糊弄我?”
“这就是连四少的不是了,单说要让我过来,却没说要听哪一出,”丑角慢条斯理道,果然是一把玉姮娥的清亮嗓子,“四大名旦来了三个,我可没这本事上去班门弄斧,只能露一手绝活了。”
连四脑子里玉姮娥那张美人面都被这一团嗡嗡叫的粉墨搅浑了,长出了吊梢眉三角眼,哪里还愿意看他?
他背地里抬起了一只手,朝门房挥了挥,让他赶紧把人塞回轿子弄走。
可天底下哪有称心如意的事?请神容易送神难。门房的手刚挨上丑角的胳膊,就听到一声炸雷般的怒喝,从铙钹声中滚落在地:“连暮声,反了你了,这是你该说的话?”
正是连部长那一把中气十足的好嗓子。
也不知道连暮声那头说了什么,连部长勃然大怒,只听一声巨响,惊叫声四起。
“连暮声,你给我这就收拾了东西,滚蛋!”
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,连暮声这人向来爱摆伪君子的谱儿,跟连部长说起话来面面俱到,从没有明着呛声的时候,最多就是拿规矩不冷不热地往回挡。
他就是一方无可挑剔的铅印,不露锋芒地框着你,让人在闷亏里叮叮乱撞,谁知道也有今天!
连四听得一乍一喜,这才想起近来父亲和连暮声有了些龃龉,不知是哪门子的政见不合,这会子终于兜不住了,在大庭广众下发作起来,看来这太子爷的交椅也当换人来坐坐了。
果不其然,不过片刻,就有脚步声越来越近,伴随着一声轻轻的咳嗽声。
的确是连暮声的声音。
连四这会儿喜上眉梢,脑子里咕噜噜滚出个恶念,竟然抓着那丑角的手,把他往房里带。
“来,你心心念念的连大少爷过来了,给他唱一出好听的。”
连公馆是中西合璧式的建筑,里头大多是三层小楼,奈何连老爷开枝散叶的本事太过不凡,哪怕是皇帝的避暑山庄都安置不过来,因此这些少爷们大多另有寓所。
连四平时在外鬼混惯了,手头不宽裕,除了在粉头房里过夜,就只能和连暮声挤在一座小楼里讨生活,实在有点不服气。
照理说,连暮声住在三楼,他在二楼,除却被夹在眼皮底下低人一等之外,倒也井水不犯河水,就连带姘头进来都会捂着嘴,唯恐把这假仙儿惊动了。
但他今个儿偏偏明目张胆,带人径直奔着连暮声的书房去了。
“你在里头呆着,”他道,“等我大哥来了,使出浑身解数,好好给他唱一出,他心里闷着呢,要是能把他逗笑了,回头我就有重赏。”
连四当然不是吃素的。
他向来瞧不上连暮声这副清心寡欲的假样,这下计上心头,寻思着丢一帖虎狼药进去,让他搂着个小花脸睡上一觉,保管这家伙一觉醒来,对着这三角眼吊梢眉再起不能。
要是再找几个祝寿的闹一闹洞房,他连暮声不就成了天大的笑话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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