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积威犹重,话音刚落,果然有不少渔灯次第熄灭了。那些脸大多黝黑精瘦,如同饥肠辘辘的鸬鹚般,栖停在船舷上,与之相对的,则是一张张暴露在渔灯下的面孔,血色鲜明,油光润泽,仿佛一尊尊蘸以金粉的罗汉像。不知什么时候起,这珠光宝气已将同样的肉体凡胎,照出了两种面孔。
食熊则肥,食蛙则瘦,果然如此!
大当家脸孔微微抽动,终于厉声喝道:“道既不同,杀!”
那四个字竟如闪电般劈进了梅洲君的脑海里,一刹那间,大当家精瘦如铜铸的脸孔竟和记忆中的另一张脸重合了,两双眼睛直直向他望来,那种仇恨竟有了些单刀赴会的意味,孤身而来,不问前程,仿佛那是灌注于人世间的最后一口热气。
那种极端偏激凌厉的仇恨他恐怕毕生不能理解,但在这一瞬间,他依旧心中大震。
陆雪衾的侧影就在暴雨之中,和他无声地对视,半晌才露出一个带着血腥味的笑。
——我的恨是命里带来的病根。
他仿佛听见陆雪衾徐徐道。
——我本不需要你来懂我,但我亦有求医无门的时候。
与此同时,群船之上,厮杀声震天。
第90章
这恐怕是梅洲君见过的最惨烈的厮杀了。
这伙水匪身上兽性犹存,一旦反目,那便是白刃见血,不死不休。这时天色极暗,阎王雨铁磐般的铅云之下,渔灯那点儿光早就被锤扁了,在极速的摇荡之中,仅能照亮半边血淋淋的脸孔,一两只充血的眼珠,抑或是腹腔内一股股喷溅而出的血泉。乍一眼看去,群船上涌动着无数腥臭的鬼魅。
只有濒死时的惨叫声,时不时如闪电般撕亮某一片夜空。
梅洲君知道厉害,劈手夺过渔灯,砸进水里。几乎在同一时间,一声枪响已经贴着耳膜响起,猫三厉声喝道:“梅家少爷,我不知你是什么来路,只要你不来插手,把货留下,这条船,你只管拿去!你这样的聪明人,该不会闹不清楚轻重吧?”
他这话可谓正中要害。
大当家如今虽是自顾不暇,一旦腾出手来,势必还要向他们寻仇,重回不死不休的局面。反而是二当家这头急着笼络人心,图财之余,倒也未必会强拦他们,是非利弊,倒是摆在了台面上。
梅洲君果然被他这番话打动了,半晌没有动作。猫三心里有底,呼哨一声,就有几个持刀水匪跃到了周围小船上,从各个方向直取大当家而去。
船边昏暗已极,这条条人影一旦脱离了渔灯的范围,便遁入黑暗之中。
一时间,只听船底碾开江水的哗哗响声,仿佛成群鸬鹚投水捕食一般,这幽黑的江水中,处处透出冰窟窿般的寒气。
对付一个肩胛中枪的半残,这样的阵势已然是十拿九稳。
“大当家,接着!”
猫三一伙是猝然发难,大当家的手下眼看他遇险,却迟迟无法回援,只能在划船阻击的同时,将一条歪把子枪掷来。
几乎与此同时,一道黑影破水掠出,一手抓住船边,扭住鱼刀,向大当家的方向一通乱刺。刀上凛冽的寒气一道道撞在了面孔上,稍有不慎,便是血流满颐的下场!
大当家疾退一步,单手端枪,低头用牙齿咬开枪栓。
——砰!
那水匪当胸中枪,被这一颗子弹活活贯进了水里。只是大当家到底是强弩之末,这一枪几乎耗尽了他心头那一股血气,哪里还顾得上背后?
又有两个水匪看准时机,扑上船头,朝大当家夹击而去,在撞上梅洲君前,向两侧一避,仿佛礁石边上两股飞腾的浊浪。
二人受了猫三的撺掇,争着来抢头功,当然不会把梅洲君放在眼里。只是在擦肩而过的刹那,他们忽而听见这大少爷没头没脑地自问了一句。
“聪明人?”
这话微不可闻,却不知怎么的,令水匪背后腾起了一股寒气,他们才疾冲出去半步,后半句话已如铁石般掷来:“可惜了,我从来......也不是!”
糟了!
说时迟,那时快,几根手指已经斜拧住水匪的肩肘关节,那种力道迂回得如同一江春水,柔和归柔和,只是江上人家,哪个不知道水能杀人的道理?水匪脸色疾变,每一寸肌肉都在发狂挣动,偏偏整个人滞笨得如同泥牛一般,浑身的力气都被卸进了水里,毫无与之抗衡的余地,只能眼睁睁被这几根手指裹挟到了船边。
——轰!
——轰!
“啊啊啊啊啊!”
顷刻之间,两个水匪已然先后落水!
猫三脸色大变,喝道:“梅少爷,你是什么意思?”
梅洲君非但没有作答,反而扬声道:“玉小老板!”
陆白珩坐在船顶,把一支枪瞄了又瞄,正是心痒难耐的时候,闻言立即道:“我不想动脑子,你拿定主意了?”
梅洲君道:“不错。”
陆白珩得了他这一句话,毫不犹豫地跃在船上,与他脊背相对,抬手甩出了一梭子弹。他的枪法是陆雪衾亲手教出来了,弹无虚发,又岂是这些水匪能抗衡的?
仅仅是照面之间,就有几声惨叫冲天而起。
梅洲君知道他这点儿能耐,也不再回头,只是蹲身下去,望向大当家。那几箱财物横亘于二人之间,被一片漆黑的冷雨所浇洗,窸窸窣窣作响,仿佛铜盆里燃烧的锡箔,透出无边鬼气。
大当家脸孔上的肌肉都被血水浸透了,不时痉挛一下,那一层阴冷的金光就在他颧骨上低低地游荡,三分像罗汉,七分像厉鬼。
“原来......咳咳......梅家还有这样的蠢材。”
梅洲君没有理会他的讥笑,只是在木箱里摸索片刻,果然摸到了想要的东西。
“我不是来了断的,”他道,“我只是来还一样东西。”
“还?”大当家猛烈咳嗽了一阵,忽而大笑起来,“你能还什么?替你老子偿命么?”
话音未落,梅洲君已经从中抓出了一支桐油密封的竹筒,一刀撬开,里面的东西立时呈露出来。
那是一卷引纸。
这引纸分明格外轻薄,却在他掌心里砸出了重枷坠地般的一声响,梅洲君下意识地将它们抓紧了,顶着大当家刀锋般雪亮的目光,又拿指腹一寸寸抹平了。
竟然还恰好是鄂江一带的引纸,并数张购盐凭据。
这几张薄纸,握在梅老爷手里,正是一柄割刈众生的尖刀,落在子孙后辈身上,却是偿不尽的业债。
梅洲君从衣兜里取出一只银质打火机,斜在引纸上,火苗立时窜起,在引纸边上红鲜鲜地打着卷儿,仿佛人心中某些无处落脚的欲望,大当家几乎是冷眼看着他把火苗按在了引纸上,发出哧的一声响。
“你这是做什么?”大当家微微冷笑道,“烧几张纸,算得了什么?就是把梅胖子抓来点了天灯,也......”
梅洲君摇头道:“烧起来更干净。”
他那几根手指就斜拢在引纸上,变戏法似的,将之三两下拨弄成了一支纸筒。纸筒屁股上呜呜地窜出一股猩红的热气,被乱雨扑打了几下,那薄纸因此飞快坍塌下去。
梅洲君果然如所说的那样,略略转动手指,令小火衔着纸筒,烧得异常细致,又在火苗灭尽之前,凑过去吹了一口气。
笔直的一口冷气。
那纸筒为之一振,扑簌簌掠出一串火星,转眼消弭在江水之中。
大当家盯得双目发酸,心里那点冰冷的怨愤,如同在虚空中乱刺的刀尖一般,在筋疲力尽之时,猛然落了个空。
火烧到尽头,就是灰!
这血海深仇的尽头又是什么?
他的胸口猛然起伏了一下,双目疾电般贯入水中,似乎想刨根问底,只是这滔滔江水,如何给以回答?乍一眼望去,除却倾盆大雨之外,便只有船头如注的血水,一冷一热地在江水中激荡。其间伴随着割鱼刀贯入人体的声音,起初还嫌尖锐,到后来就如砍瓜切菜般,只有骨骼被剁碎的沉闷声响,听得人从胸臆间一阵阵发酸。
因恨而流的血,是无穷无尽的,这一场血战已然到了尾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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