里头冒出来的不是香火的青烟。
梅玉盐踮着脚看了一会儿,正好素贞从他屋里出来,一把将他揽住,拿帕子擦他被露气浸透的头发。
梅玉盐捏着那枚戒指,递给她:“我娘死啦,我今天是不是能吃两碗饴糖?”
素贞道:“不行,你今天吃得太多了。”
梅玉盐嘟起嘴发了一阵脾气,突然道:“对了,我拿别的跟你换,好不好?”
香炉里毕剥几声响,有什么东西爆竹般炸裂开来了。
第38章
三姨太死得很不巧。
但这么点晦气就是根银针,充其量只够刺破水面的真真幻幻,转眼就沉进了梅府阒无人声的黑夜里。
梅老爷对此倒是颇为唏嘘,隔日用早点的时候,特意让佣人多添了一道白果楂糕,并一道脆鱼拌干丝,二者都是淮扬菜,可能也有些睹物思人的意思。
“你阿妈这个人,也是没福的,”梅老爷把梅玉盐饱坐在膝上,夹了一筷子干丝喂给幼子,叹道,“年少夫妻老来伴,难哪,要是老天再宽恕她一天半天的......”
他还要大发议论,素贞坐在他右手边,先是揾了一把泪,接着替他挟了一筷脆鱼,那两片油光光的赭红色嘴唇立刻被钓上了钩,一鼓一张间,将鱼肉一丝不漏地吸去了。
“往好处想,或许她就是念着老爷你,特意避开了寿辰呢?”素贞道,“人各有命,富贵在天,也是各人的缘法,老爷和少爷要是平平安安的,她九泉之下亦无挂碍了。”
六姨太也被他闹得食不下咽了,搅着一盅燕窝粥道:“大好的日子,平白惹我们伤心做什么?”
梅老爷看了看幼子油汪汪的小圆下巴,顿觉宽慰,乐呵呵道:“也是,瞧瞧,她倒是会生,玉盐同我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,我小时候算命的大师说过,这种面相就是否极泰来,年少时有些坎坷,日后多福的......梅花,你怎么又不吃了?多吃点,你就不够福相。”
梅洲君闻言抬头,目光在他爸和弟弟面上逡巡片刻,还是断然把筷子搁下了。那筷子今日也换了红木嵌金的,细细沉沉,一团喜气。
梅家各人习性不同,难得能在早饭时候聚齐一回,各路姨太太都打扮光鲜,连昨夜新殁的三姨太那张椅子也没空出来,仿佛牌桌上一圈圈轮着打,由赶回来祝寿的五姨太补了缺。她比芳甸年长几岁,正在外读女子大学,面容虽已显出淡淡的妩媚,却剪了个读书气很重的进步学生头,颈上缠了块鸭蛋青的纱巾。
芳甸坐在她身边,仿佛坐在学堂里听课一般,颇觉尴尬,五姨太偏头朝她笑了一笑:“书念得怎么样了?忙不忙?”
芳甸道:“有一点儿,最近在准备考试。”
四姨太小声道:“芳甸她不是念书的种子,心思总还飘着,也不知道这丫头在想什么,婧文,你念了大学,有本事,多教教她。”
五姨太莞尔道:“芳甸,可别学我,我像你这个年纪就嫁给了老爷。”
芳甸被夹在母亲和促狭的五姨太间,坐立难安,眼神都不知道往哪放,忍不住去看她大哥。
梅洲君有些心不在焉,面上淡淡的没什么笑影。
“本来这个日子,连寿宴也不该办下去的,不瞒你们说,我实在是食不知味啊,”梅老爷唏嘘道,“只是这次又跟人早早约了时候,阎先生于我们家有大恩,最近又有意照拂我们盐商总会,这一顿饭要是让他败兴而去,也实在是说不过去,真是两难全啊......”
素贞道:“一码归一码,她也会体谅的,本来这次就不铺张,只是个家宴罢了,老爷为她叹这许多气,也是恩情了。”
梅老爷点点头,又道:“后事怎么样了?”
“都已经悄悄办妥当了,该她的钱都使出去了,交给她本家的侄儿接手,必会尽心的。”
梅老爷道:“这几天免得惊扰她,中午寿宴的时候,也就莫提了......哎呀,老六,你这是做什么。”
六姨太趁素贞不备,飞快往他碗里拨了一筷子橄榄肉圆。梅老爷刚说完食不知味,本待矜持片刻,到底在她秀色可餐下,却之不恭了,两边膀子也放松下来,懒散在椅上,只是突然又想起什么,坐起来叮嘱道:“梅花,在阎先生面前,不许胡乱说话,好好捧着他,知道没有?”
他对梅洲君这张嘴实在没个底,甜起来像蜜,毒起来像刀,平时在家里胡闹也就罢了,只是这位阎先生却不比寻常人。
如今世道颇多风雨,即便是梅家乃至整个晋北盐业这样的庞然大物,也有难以为继的时候。梅洲君回来前半年,正是新盐法草创已成风头最盛的时候,恰恰拿晋北开的刀,盐税一整顿,譬如剔去腐肉,偷漏的口子被堵上了,流进他指头缝的真金白银被掐住了脖子,祖业收益不免惨淡。再加上他们一伙旧盐商涉足实业又出了些纰漏,一时周转不过来,连车都当出去了一次。
这位阎先生有心统摄盐业,斥以重金,颇多扶持,这才让他们解了燃眉之急,只是从此些盐商总会里的半壁江山,就暗地里改姓了阎了。他摸不着姓阎的底,但奉承着总归不会有差,他从商这么多年,从来不怕吃鹰嘴底下的腐肉。
姓阎的所图甚大,这件事他本想烂在肚子里,连几个女人都瞒着,全当成生意往来给做了,只是最近风云又起,他还是忍不住要拉拢拉拢关系了。
屋外新挂的两盏大红灯笼还在无知无觉地晃荡,全不知道梁上燕险些飞入了各家。
梅老爷环视四周,他的妾室和女儿都是青春正盛的年纪,面孔上仿佛笼罩着绯红的轻纱,筑巢的筑巢,结网的结网,两个儿子恰如两盏置身事外的灯笼,在风里颠来倒去,嘻嘻笑笑,有一阵火发一阵亮,不知愁为何物。
他越想越是心烦意乱,耳提面命道:“梅花!和气生财,听到没有?今时不比往日了!”
梅洲君沉吟道:“这位阎先生全名叫什么?”
“阎锡云。”
梅洲君没说话,脊背上却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,一种无形的、酝酿已久的恐惧忽而将他攫住了。
“我知道了,”他半晌道,“我会好好招待他的。”
第39章
他对阎锡云的底细略知一二,这个出手阔绰的棉纱商人,正是陆雪衾一伙明面上的身份之一。
陆雪衾为人谨慎多疑,做的又是刀口舔血的勾当,因而在手上压了不少三教九流的身份,其中不乏富商名流,务求耳目灵便,处处如鱼得水。而这位阎老板更是仗着交游广阔的好处,四处捧戏子,开酒楼,暗中开设赌坊,不知设了多少明明暗暗的接头点,暗号各有不同,梅洲君所知道的,也只是其中几支。
因此他才会在上次接到陆雪衾的留信后,追着阎锡云的行踪奔赴宝丰社,取得了用以刺杀的戏单。而任春妒携款潜逃回来,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,也正是受赌坊中人引诱,甚至可以说,这半年来,他的一举一动,没有一刻脱离过陆雪衾的耳目。
只是如今看来,这位靠棉纱起家的阎老板,却早已在不知不觉间,把手伸到了盐业上,甚至伸进了梅家。背后陆雪衾阴沉的影子,几乎以血流涂野般的态势铺在了他身上。
这么一来,他又怎么能不心中悚然?
陆雪衾下的究竟是哪盘棋?
只是对方越是步步紧逼,不留半点容身之处,他就越是不肯坐以待毙!
这种思虑一直持续到了家宴之前。临近傍晚的时候,阎老板一行姗姗来迟,其中大多是盐商,偕同女眷,统共是十三人。
阎锡云四十出头年纪,鬓角已经微白,鼻梁比寻常人略高,目光如炬,看起来颇为直爽。以他为首的那些盐商,则大多是梅老爷的熟人,各自携了寿礼。
梅洲君早早被打发出去待客,这一行十三人,他未必认得出面孔,好在他天生是个嘴甜的人才,招呼得滴水不漏,又让佣人奉了茶水,解了来客舟车劳顿的风尘,给女客留足了整理仪容的工夫,这才引着人往里走去。
梅老爷携一众妾侍仆佣迎上来,朗声笑道:“阎老板,承蒙赏光,你最近可是各路报上都鼎鼎有名的人物啦,十万银元拿下丰荣、洪季两大盐号,真是英雄气魄呐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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