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知为什么,在这一瞬间,陆白珩突然不敢继续看下去了,这种“不敢”异常朦胧,并非出于畏惧,而像是不敢看观音,那种闪烁不定的庄严感反倒从余光里渗进来。
大哥的姘头——这样的身份,虽说是轻浮浪荡,又忽然间宝相庄严,他怎么能看下去?
那种久违的烦闷感逼着他撇开一切杂念,在天王像无处不在的注视中落荒而逃。他心神不宁,没头苍蝇般乱晃了一通,甚至没留意到供桌下伸出的小手。
“珩哥!”奉秋又加重了力度,拉了拉他的衣摆,道,“你可算回来了!”
陆白珩浑身的重量一泄,顺势砸在了供桌下。他这是反了常的,几个小的叽叽喳喳在他耳边说话,他半个字都没听进去,只是心不在焉地点头。
直到一股轻轻的力度拉扯着他腰间的枪袋,他才下意识地伸手按住了。
“是枪!珩哥,你从哪里弄来的?”
这是他从赤雉公处得来的,这一群旧部已经启程了,随身带了不少枪火,再隔半天就能同他们会合——对了,他刚刚去找大哥,为的就是这一桩事,只是......
陆白珩沉着脸,没头没脑道:“佛前烧香拜来的。”
这鬼话连几个小的都不信,但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哪个不馋枪?就是摸上一摸,也能平添上些英雄气概。
“珩哥,能让我摸一摸么?我只听你说过,这还是头一回见呢。”
“一边儿去。”陆白珩冷冷道。
“珩哥,珩哥,你就让我们看看吧,再不行......你就同我们说说呗,这枪是怎么用的?你是不是又用它去杀恶人了?”
“是呀,珩哥,听说枪打得又远又准,要是有坏人来了,拳头对付不了,我们就给他吃几颗枪子儿!”
“珩哥!好大哥,大大大侠客!”
几个小孩子也吃准了他的脾气,哪怕一开始死不松口,只要嘴甜一点儿,多磨一会儿,保准能哄得下来。
陆白珩心中果然微微一动,这几个小的向来是戏班子的心头肉,要是再出点儿岔子,姓周的保不准怎么跟大哥翻脸。他想得也简单,就是学不成枪法,长点儿眼力劲也不差,好歹知道了厉害,不会一头往枪口上凑过去。
“想看?”
“想!”
陆白珩拨开枪套,将枪抄进手里,飞快退尽了子弹,食指自然而然滑到扳机上,试开了一枪。
等确认无误后,他才掉转了枪口,示意几个小孩子避开去看。
“这一支是枪牌撸子,喏,枪管、套筒、握把、弹匣,”陆白珩道,“这种枪用的时候,得把套筒往后拉一下,像这样——这枪打得准,后座力,就是那股弹回来的力道正好打在这儿。就你们几个的手,骨头都没长硬,非要玩枪,恐怕一枪下去,虎口都得崩开。”
他点了点自己的虎口,几个小孩子立刻照样画葫芦,也去抚摸自己的虎口。
“珩哥,你少看不起人了,我虎口上的茧子厚着呢。”
“我也有!”
陆白珩将信将疑,奉秋笑嘻嘻将手一摊,道:“喏,练了好几年的把式呢,孟冬,杏官,莺官,宝珠你们也让珩哥看看。梨药不成,梨药不是武行,手上没有。”
这几只小手争先恐后伸到他面前,果然多多少少结了茧子,霜花般旋在掌根和虎口上。
“茧子倒是磨出来了,你的可以,你不成,手不够大,”陆白珩道,“连握把都包不住。奉秋,你还不信?”
他将枪扔给奉秋,这小孩子跟瘦猫似的,竭力伸长了五根指头,要把枪把裹在掌心里。
“托牢,”陆白珩道,“我像你这个年纪,已经拿枪杀过人了。”
几个小孩子纷纷吸了一口冷气,那眼光中的敬畏让陆白珩心中的郁气为之一舒,指点起奉秋来,自然少了些奚落,多掺了几分自夸的意味。
“扳机在这儿,”陆白珩道,“我那时候跟你们一般高,仓促之间,打不中心肺要害,就直着开了一枪,也是他命里该死在我手上,那一发子弹是从小腹贯入的,整一盘肠子都给剐烂了,听说这样的死法比点天灯也好不了多少。你抖什么?”
“珩哥,我......我有点怕了。”
“怕什么?这世道......早晚是要杀人见血的,”陆白珩道,裹着他的手,道,“来,奉秋,开枪。”
——喀哒!
就在这一瞬间,一只手抓着供案前的帷布,猛然扯开了,那指节甚至因为一瞬间的用力而微微发白。
陆白珩刚刚目睹过这只手被按在窗框上的景象,如今手腕上果然有一圈刺目的瘀青。
逆光之下,他并没有看清楚年轻人的表情。
正如他感受不到年轻人心中那一瞬间近乎凄凉的悲愤,他也无从预知那个酝酿已久,却避无可避的雨夜。
但年轻人确实得到了一个转瞬即逝的机会。
第114章
赤雉公一行人就是在那天夜里到来的。
几个小孩子睡下后不久,破庙外传来了三声鸡啼。那声音隔得并不远,因为饮饱了夜里的寒气而显得异常凄厉。
山间鸡啼再寻常不过了,普通人恐怕提不起戒心,只是陆白珩却立时反应过来,将殿门推开了一线。
仅仅是隔了三五步路的工夫,门缝里就透进了一股朦朦胧胧的红光,数不清的红灯笼经由山路而来,把庙门外的土墙映出一片凄寒的赤红。
三声鸡鸣,血灯夜行。这向来是流传在陆氏嫡系中的暗语,赤雉公这一支行踪诡秘,平素隐于市井,他本人则常常乔装成鸡贩,携数只鸡篓四处行走。但凡是血灯摇曳处,隔数日必然有满门遇害的大案。
也正因为这样酷烈的行径,这世上见过他们真面目的,除了同路人,便只有死人了。大哥竟然会让他们与戏班碰面,看来入蓉后放行的约定,已经沦为了一句彻头彻尾的空话。
赤雉公一旦现身,便再没有回头的余地了。陆白珩一时也说不出是同情还是猜忌,只拿余光往年轻人面上轻轻一触。后者正凝视着山路,瞳孔里淬着灯笼的红光。
陆白珩还没看出个所以然来,就有个声音道:“白珩,出来。”
庙门被推开了,几个夜里放哨的戏子被屏退在一旁,他大哥孤身立在门外,肘间搭了一件长大衣。
“大哥!”陆白珩闪身而出,道,“你已经接到消息了?”
陆雪衾并没有看他,而是将大衣披在年轻人身上,道:“你也一起出来。”
陆白珩倒没想到他们和好得这么快,前不久还剑拔弩张,这一会儿年轻人已在反常的沉默中,任由他大哥抓住了手腕。
三人仅仅在庙前等候片刻,那一行飘摇的红灯已经蛇行而至了,为首的是个中年男子,立定时从斗笠底下徐徐抬起眼来,眼珠四面留白,仿佛眶子里锁着一对精钢铸就的箭镞,令人心中生寒。
“大公子,二公子,属下接应不力,致使二位公子被困蜀地,留在蓉城的部署接连受创,实在是奇耻大辱,属下已自请领罚!”赤雉公道,伸手在襟侧一拉,袒露出半边筋肉虬结的臂膀来,那上头都是些深狭的伤口,虽不影响行动,但边缘处血迹淋漓,已经在反复刺激中溃烂了,创痛之烈可见一般。
照面之间,他说的第一句话,竟然是请罪。对于一个炮制无数惨案的杀手而言,这样的态度实在称得上恭顺了。
陆雪衾不动声色道:“雉公何必如此?常氏素来诡诈,刺杀本就是生死悬于一线,大敌当前,何必自行折损?雉公向来忠心耿耿,不必以此自证。”
赤雉公盯着他,忽而一笑,将短衣振回肩上,道:“多谢大公子体恤。只是我们一行人,既然干的是刀口舔血的勾当,便也应当有悬刀于首的规矩,稍有差池,必将影响大计!大公子,我们此番虽然中了陈静堂的奸计,吃了个不小的闷亏,但也做成了了几件事,以重振军心,挫一挫他力行社的锐气,其一......”
陆白珩心中一动,知道要害的来了,果然听得他道:“我们在退守沅江时设伏,重创了力行社数员干将,逼得他们暂缓了攻势。其二,我们已经为大公子拟好了新身份,是西北来的棉纱商人,在运货途中遇匪而死,死讯已被抹平了,各项枝节皆已打通,大公子可以借他的名义在明面上活动。其三,便是先前同大公子提过的,昆园刘氏......”
上一篇:我是一个超大号的套套
下一篇:后来那个人成了我男朋友
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