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怎么?这有哪儿不对?”张飞问,“再正常不过了,我还以为姓严的这孙子不举了呢。”
“临别之前,严帘山派人偷偷送她出去,又提了一嘴,说是伤势恢复得不错,只是还得再照一张x光片,等医生看过,就差不多能出院了。”
“不错,和我们的消息对得上号。”
“这就怪了,”梅洲君道,并指在太阳穴上一点,“姓严的是心口中枪,又不是脑子——前脚才挨了舞女的枪子儿,从鬼门关里九死一生回来,后脚他就敢再私会舞女,把出院的时候交代得明明白白。正常人都该成了惊弓之鸟,他是嫌自己没能在牡丹花下死,还是想到阎王面前探个头?
杨七郎沉吟道:“陈静堂这次亲自来护卫他,他有所凭恃,这阵子又过得太平,慢慢松懈下来,见见自己信得过的女人,倒也不稀奇。”
梅洲君环视一周,忽而道:“严会长受伤住院,是大事,各界人士拜访的次数绝对不少,大家伙儿先前为了确认他的行踪,也想方设法去探视过,但是,除了登在报上的那几幅相片,有谁是亲眼在医院见过严帘山的?”
廉颇道:“我跟着伶界联合会去过一次,严帘山恰好病情反复,没有亲自接待。”
“我是跟着滨江商会去的,严帘山确实在病房里,他耳后有一颗黑痣,”杨七郎突然一顿,道,“不对,他吃了药,推说疲乏,睡在病床上,我只来得及看了一眼,只看到了耳垂!”
“巧了,”梅洲君道,“盐商总会去看他的时候,吃了个闭门羹。”
梅洲君伸手蘸了点胭脂,在镜面上长长画了一条竖线,最顶上草草写了二月十九四个字。
“也就是说,从二月十九至今,他几乎没有在人前露过面,即便露面,也不能确认是他。”梅洲君道,“结果就在今晚,他相熟的舞女突然放出风声来,说得毫无破绽,仿佛非要我们看见个大活人坐在那儿似的,为什么?”
杨七郎悚然一惊:“你是说......是陈静堂的手笔?只是他突然来这么一手,岂不是打草惊蛇?”
“也许是亡羊补牢,”梅洲君微微一笑,道,“半个月前,有个石姓盐商在圣玛利医院探望病人,正好撞见护士给严帘山送饭,其中有一道菜,是抹了盐巴子的梅花肉。我们卖盐的,总有些微妙的习气,就像做裁缝的总会先找锁边线那样,他第一眼认的就是盐,还是海盐。可是严帘山压根就吃不了海盐!乔装打扮虽然容易,这种细枝末节却是最容易出漏子的。”
他顿了一顿,又在镜子上草草写了个盐字:“就因为这件事,他在圣玛利医院的厕所里遇到了埋伏,只是人多眼杂,姓石的又颇有些来头,这才侥幸留得一条命在,再次出来活动,也就是这几天。紧跟着严帘山就登台亮相似的,匆匆见了玉香一面,为的就是抓他这只走漏出来的羊,好安诸方势力的心。如果我们明天照常动手,见到的只会是个西贝货,和——砰!”
他抄起一杯鲜石斛露,泼在镜上,那几笔胭脂登时湿淋淋岔开几股,血泉一般四处横流。
几个花脸悚然色变,半晌无话,背后已然被冷汗浸湿了。
梅洲君斩钉截铁道:“总之,陈静堂此人心思难测,万万不能托大,谁都不许擅自动手!”
杨七郎道:“这件事情,你同班主说过没有?”
“我正等他过来,”梅洲君道,“他今夜同盐商会的人在一起,仿佛有所谋划,我也不敢贸然打搅他......张师哥,有茶水吗?”
他微侧着头,语气突然软和下来了,半点不见方才发号施令时的强硬,两片嘴唇柔软地抿在一处,微微呵出一缕白雾。
“外头可真冷啊。”
张飞嘴唇蠕动片刻,突然道:“少班主!”
他嗓音嘶哑,如鲠在喉,两眼紧盯着镜上那一片猩红的胭脂雾,仿佛有所不甘—在场诸人中,他是最想离开宝丰社的,只差严帘山这一条性命,就能赎得自由身,谁知道会遭此变故!
梅洲君叹了口气,伸手托定他的面孔,取了毛笔,在他两腮白底上补描了几笔腮红。
他的手很冷,如同冰雪一般,瞳孔亦是两点寒星,仿佛含着无形的威势,沉甸甸地压将下来。张飞纵是满腔怨愤,也被这轻飘飘的一支朱笔镇牢了。
一笔落定,梅洲君双唇一碰,吐出一个字。
“等。”
第44章
供案之上,一灯如豆。两幅小红布帘微微鼓荡,梅洲君立在老郎神像前,给海灯添油,红鲜鲜的灯影如小蛇一般,在画轴上乱扭,祖师爷的面孔因而在明暗两色的沟壑里剧烈浮动着,显出一种和活人相仿佛的血色来。
墙上受了潮,几道湿痕婆娑地爬在上头,越聚越沉,突然啪嗒一声,打在供桌上。
梅洲君心里突的一跳,总觉得有什么酝酿已久的东西,要从两片摇荡的布帘间扑将出来。
“二师哥,哪来的风?”
杨七郎起身,伸手往窗边一探,道:“窗子没关紧......外头在下雨。真是邪了门了,这雨越下越寒。”
梅洲君一怔,也跟着往窗外看去:“下雨了?”
宝丰社这处戏园子,乃是光绪年间留下的,后院正对着一片野地,夜戏散场之后,僻静异常,唯见萋萋荒草,在一片刀光般的雨声中俯仰。
突然间,他的瞳孔就是一缩。
只见夜色深处,闪出了许多盏汽油灯。那灯光如白刃见血一般,在雨雾中刺目地迸溅开来,反而只能看出来人隐约的轮廓。
这一行数十人,为首的是个头戴白毡帽的中年人,怀里抱了只通体雪白的公鸡,鸡冠血红,最末数人肩挑箱柜,其余人影立在雨中,一言不发,形同群鬼。
杨七郎立直了,喝道:“什么人?”
中年人道:“受陆班主之邀,来为贵社破台。”
梅洲君低声问:“破台戏?”
“不错,班主傍晚时候出的牙笏,”杨七郎道,“是该这个点到的。”
“这一伙人都是练家子,箱子上包了油纸布,看样子是怕水,”梅洲君皱眉,伸手捏了捏酸痛的鼻梁骨,“好重的煞气!”
中年人抬手一按毡帽,朗声道:“子时已到,还请放行!”
杨七郎正踟蹰间,不远处又蓦地闪出一道灯光,只见一个身披大衣的男子,朝着窗边行来。
“陆班主!”中年人道,“东西已经备好了。”
男子没有说话,只是将手中的汽油灯压低了。只此一举,却像无形间发号施令一般,在场所有汽油灯,都齐刷刷压低了一寸。
这么一来,梅洲君眼中刺痛大减,终于有了审视的余地。
来的正是陆雪衾,大概是刚从梅府寿宴间赶回来,还是西装外罩大衣的打扮,只是面上化了武生妆,眉间上了高红,眉峰疾电般飞入鬓中,比寻常更添了十分戾气,几乎能止小儿夜啼。
他一眼扫来,梅洲君立刻会意,卸了后台门闩,将侧门打开了。
陆雪衾当先进门,中年人紧随其后,又有十余人将箱柜挑进门中,余下诸人皆留在院中把守。梅洲君拿余光一扫,只见这些人飞快隐没在夜色之中,显然是训练有素。
这一行人隐然以陆雪衾为首,究竟是什么来路?
他知道事关隐秘,转头朝杨七郎等人使了个眼色,自己则落在最后,朝前台退去,只是还没打起门帘,就听陆雪衾道:“你留下。”
梅洲君一怔,却见陆雪衾走到供桌之前,取了支香,朝着祖师爷深深一拜。
要知道,这位爷唱戏是假,杀人是真,这么几年来,拜祖师爷的次数屈指可数,今天究竟是什么日子?
两幅小红布帘鼓荡不定,祖师爷的面孔笼在青烟之中,似笑非笑。
陆雪衾将香插在香炉中,沉声道:“祖师爷见谅,但愿这出戏,还能唱下去。”
话音落定,他便摘了画轴,压在香案上,紧接着闪电般伸出手去,在墙壁上一叩,推出一个暗藏的神龛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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