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心里咯噔一声,急忙冲进去,床上还是热的,被子里却已经空了。
只有梅洲君那口皮箱还翻倒在地上,没用的文书和衣裳洒了满地,里头的财物却被搜刮了个精光。
那个蹩脚的洋医生这才踏进门里,从衣兜里掏出一副皮尺来,手指朝他背心一截,另一头刷地拉到衣裳下摆,这就歪着一颗毛绒绒的脑袋读起数来了。
他这才明白过来,这哪是个洋医生,分明就是个用来当障眼法的洋裁缝。他们主仆二人一定是这阵子露了财,打了眼,把绑票的给招来了。
这一下可不亚于五雷轰顶,大少爷在他手头出了事,梅老爷那性格他也知道,一旦翻脸,何止是六亲不认,简直能株连他姓任的九族!这件事情,他无论如何也要咽到肚皮里,一个字都不能漏出来。
他这头苦苦等着绑匪来信,好不容易下定决心破财消灾,却只等来了当地警察局的发布的几份通缉令,那姓徐的赫然在列——这伙人压根就不是绑匪,而是从海上流窜过来的人贩子,就这么短短几个月时间,已经拐带了几十个相貌上佳的青年男女,其中不少是在外无依无靠的穷留学生,至于把人拐去做什么用途,却是再没有人知道了。
任春妒思及此处,长长抽泣一声,只透过两泡黄豆大小的眼泪去看梅洲君的脸,越看越觉得大少爷面色白里透红,两眼顾盼生辉,唇角带笑,简直像是蜜罐子里浸渍出来的甜梅子,哪里像是吃过苦头的样子?
他心里惊疑不定,眼泪落得更凶。
“大少爷,你也知道,我这个人胆子小,找不到你,我心里悔得要命,这不,一听说你回来了,我立刻就赶着过来了,你打我,罚我,我绝没有二话,看着你平平安安立在这儿,我真是,真是......”
“这话就免了。”梅洲君道,把手里的蟹壳黄朝他怀里一丢,顺手把皮箱扣好,立在地上,回头道,“这个人,我带走了,你开个价。”
放包人微微一笑,道:“梅大少爷要的人,我们当然不会拦着。只不过东家说了,怕您嫌弃此人腥膻,特地给您备了两份云片糕去去味儿,您如果不嫌弃,也一并带过去吧。”
梅洲君一挑眉,立刻有个打手从怀里摸出两分拿油布裹好的点心,递在他手里。
“这云片糕容易碎,您得亲自提着才安心。”
梅洲君拿手一掂厚薄,道:“他倒是算得准,果然足够饱腹了。”
这两吊云片糕的份量可不轻。
陆雪衾这算是送佛送到西了,单送人还不够,连带把柄一并交到了他手里。
要知道赌瘾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沾上的,尤其是任春妒这种疑心病重的性子,绝不会轻易上钩,以如今形势来看,恐怕这个套早就布好了,只留了个活扣等他来钻。
梅洲君心里雪亮,这回来的是甜枣,姓陆的是要跟他平了先前杏君那笔账。当然,敲打的意味也如昭然若揭——他这一举一动,压根就逃不过对方通天的手眼。
在陆雪衾面前,他总是鼓上的跳蚤,秋后的蚂蚱,不管平时多能蹦跶,雷霆雨露一来,都得生受着。
任春妒看了看放包人,又看看他,眼里惊疑不定,显然是被这一层摸不透的关系震住了。
梅洲君放任他在那里疑神疑鬼,只同过去一样把皮箱丢给他,两手闲插裤袋,大步往回走。
“跟着。”
“少爷,咱去哪儿?”
“趁我还不想揍你,”梅洲君微笑道,“别张嘴,动腿就行了。”
任春妒这些年没了顶头的大少爷镇着,无形间就升了格,很是过了一段优渥日子,连带着把脸色养得雪白滋润,的确也有些难得的少爷气派了。坏就坏在人一旦尝过富贵滋味,那娇气就跟贴秋膘一般,轻易甩不脱了。他刚刚在打手面前做小伏低,出尽洋相,这会儿又被梅洲君呼来唤去,心里说不出的别扭。
腹诽归腹诽,他也不敢呛声,就这么借着大少爷的荫蔽闷头走了一阵,两只眼睛四下乱瞟,等到把赌场那几个打手远远甩到后头了,心思就不由活泛起来了。
不成,绝不能坐以待毙,等被逮进梅家一翻旧账,那他还有什么活路可言?
任春妒一咬牙,拿没受伤的那只手往裤兜里乱摸一通,掏出个纯银烟盒。里头都是洋牌的粗口大烟,雪白的大螺纹烟纸紧裹着烟丝,一根一根银锭般摞得整整齐齐,洋人的烟草闻起来就是那么直白而淫荡,既高不可攀,又人尽可夫,就像钱。
他不抽里头的烟,就喜欢没事的时候凑过去,闻闻从梅洲君指头缝里漏出来的,权力和欲望的味道。
就这么从里头挑一支,都像是在剜他的心头肉。但他偏偏还得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去。
“大少爷,您消消气,我给您赔罪了。”任春妒道,“刚刚要不是您出手,我可就被那伙人讹上了。”
他伸出一只手,摊开来,掌心里正躺着一支烟。
这是让梅洲君自个儿拿的意思。
照理说,他得恭恭敬敬把烟夹稳了,凑到对方嘴边去。但现在他的手指缝开始不服气了,多好的一只手啊,指甲缝里干干净净,手心肉粉红可喜,连淡淡的川字都透着股富贵劲儿,怎么兜兜转转,还是个端茶送水的命呢?
也该换一换了,偷梁换柱,狸猫换太子......
梅洲君扫了他一眼,眼珠漆黑,看起来有点冷,但还是伸出了一只手。
肌肤相触的瞬间,任春妒摸到了他指根上的微茧,不错,是货真价实的茧子,粗糙得像梅树的病枝,看来是吃了点苦头。他单是摸了这么几下,那种扬眉吐气的快活就通上了电,往四肢百骸飞起喜报来,连脚趾头都狠狠张开了,泼妇叉腰那样顶着袜子。
这一次递烟,就像一场短暂的交锋,他任春妒竟然赢了!
“大少爷,过去不怎么见你抽烟,也该尝尝了,”任春妒笑道,“正宗的洋货,味道很纯,您甭客气。”
梅洲君取了烟,就这么斯斯文文地拈着,也不说话。
任春妒一拍脑门,道:“瞧我这记性,这就给您点上火。”
他那西裤口袋鼓鼓囊囊,同百宝袋也没什么差别,这会儿又摸出只锃亮的登喜路打火机,往烟头上矜持地喷了一喷。
梅洲君道:“看样子本事倒是学了不少,怎么拿回来的成绩这么难看?”
任春妒哭丧着一张脸道:“少爷,这事怪我,您病得厉害,那头催得又急,我只能自个儿提笔杆子上啦。也怪我蠢,猪脑子,没见识,您不知道,那些个洋警察简直是流氓,听说我要张榜找人,就想我讨您的照相,把您那留学证明连同文凭一并拿走了,这一下可就肉包子打狗啦。”
他越说越懊恼,抬手就往自己脸上轻轻扇了一巴掌:“要不然,我不也不会去买张文凭回来,实在是,实在是走投无路啊!老爷的电报都追了我一路了,我不敢呐!”
梅洲君反而笑了,靠定墙角,腾出一根指头,把烟灰掸了一掸,那火星扑地一窜,一点红通通的影子在他唇峰上乱滚,像珊瑚珠似的。
他没赏脸,那滤嘴依旧是干燥的,压根连一口都没碰过。
“大少爷,怎么站住了?”
话音刚落,梅洲君顺手把烟一掐,只听“嗤”一声响。这声音竟然亮得像锣钹,让有心人打了个激灵,那些蓬勃的不甘的心念也跟那一缕青烟似的,被两片指甲掐灭了。
“你买着磕头牌香烟了,蠢材,”梅洲君笑骂道,把烟丢了回去,“剥开看看,烟屁股是人家抽剩的,烟丝也是掺出来的,就一张烟纸是新的,就这底子,怎么说来着,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。”
任春妒脸上的血色突然就褪干净了。
梅洲君盯着他,微微一笑,曼声道:“算尽了机关未必遂心意,苦海兴许也会盼到一线生机......你说是不是?”
任春妒的嘴唇哆嗦起来了,整个人往后一步,轰然垮倒在了墙上,显然,就这么三言两语间,他已经被一种莫名的恐惧击溃了。
梅洲君看火候已到,随手拆了一包云片糕,油布才打开,就露出里头满满当当一叠借条和当票来,就这么往他面前一倒,哗的一声,雪花似的乱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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