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怎么了?你说清楚。”
梅洲君叹一口气,道:“听说过拍花子没有?人牙子最喜欢骗有钱人家的小孩儿,笑眯眯的,特别和善,又喜欢拿些金银珠宝哄着你,等你把家里的大门打开了,就把脸一抹,露出一嘴刚吃过小孩儿的黄板牙,跟着往你顶门上一拍——”
他闪电般伸出手去,隔着玻璃,朝梅玉盐面孔上一扑。
梅玉盐肝胆俱裂,“啊”地叫了一声,急急去捂脑门儿,拇指上的鸽血红戒指滴溜溜滑脱出去,在半空中一闪,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。
梅洲君道:“糟了。”
“啊!”梅玉盐跺脚道,“都怪你!”
他脸上汗珠子扑簌簌地滚下来了,急急扑到地上去找。这会儿天色虽暗,但那戒指毕竟光华宛转,一转头就撞进余光里来了。
得来全不费功夫!
梅玉盐大喜过望,盯着那点光亮,猛扑过去,谁知道那横财注定是留不住的,迎风一窜,就从掌缝里漏出去了。
旋即停在他肩上,薄翅窸窸窣窣摩擦起来。
原来是只萤火虫!
梅玉盐顽心炽烈,一下就把戒指抛在了脑后,伸手去捉。只是这小虫机敏,一触即飞,引得他穷追不舍,一会儿就又跑远了。
梅洲君看得清楚,这正是奉秋玩的一个小小把戏,果不其然,一回头,这少年已经笑嘻嘻地捏定那枚鸽血红戒指,递到他桌上了。
梅洲君伸手一捻,这鸽血红戒指品相绝佳,里头有圈细细的洋文,是从金迩洋行拍来的,应当是难得的珍品。
不等他深思,斜对面的小门又开了,素贞面露疲色,连软鞋都没来得及穿妥当,抓了条披肩就出来了,一面左右顾盼,一面唤道:“小少爷,小少爷!我的小祖宗,可又跑哪儿去了?”
梅玉盐撇下萤火虫,朝她奔了过去,叫道:“在这儿呢,饴糖弄好了么?”
素贞松了口气,抓住他的手,仔细摸了一摸:“瞧你,多冷的手!进来喝点儿甜汤,暖上一暖,饴糖也好了,不紧着吃,都给你留在果盒里,夜里肚子饿了再吃。”
梅玉盐甩开她的手,把指头攥进掌心里,抬头看着她:“我翻出来的,那就是我的了,你可不许拿回去。”
素贞噗哧笑了:“小馋猫,带这么多戒指,还怎么吃糖?一会儿弄得满手都是,瞧你怎么取下来!”
“那好吧。”
素贞把他指头掰开了,将戒指一只只摘了下来,擦干净了,又牵着他的小手,往屋里走去。
这天夜里,后来想起来,其实是反了常的。
天井里这么大的动静,佣人却迟迟不见人影,三姨太那几身阴丹士林的袍子也没人收,还挂在佛堂外淌着泪。
除此之外,就只有积满了雨云的夜,在竟夕不寐的风声中,从窗子里一阵阵滚进来,人一旦进了屋,就像钻进了一口老旧的玻璃药瓶,外头聚满了阴恻恻的苍蝇,于是这种静里还酝酿着人言可畏的味道。
素贞端起盛糖饴的小碗,一勺一勺喂到梅玉盐嘴里,他仔猪似的哼哼,糖稀一路流到颤动的小圆下巴上。
他翻了一下眼睛,道:“围嘴兜呢?”
素贞拿手帕替他抿了一下,梅玉盐又道:“袁妈呢?怎么还不来?”
三姨太平时只顾吃斋念佛,亲情淡漠,对老爷亦十分不上心,幼子全丢给袁妈照看着,这老婆子扒高踩低的本事不差,对梅玉盐可谓殷勤至极,只是这会儿却不见了人影。
“你阿妈身上不舒服,袁妈去帮忙照顾了。”
梅玉盐张嘴接了一口饴糖,突然怪声道:“我知道,阿妈要生弟弟了。”
素贞道:“没有的事,可不许胡说。”
“我亲眼看见过,她把我的酸梅子都吃光了,还在痰盂里吐个不停,袁妈说了,这是害……害喜了,肚子里要钻出个小弟弟来了,”梅玉盐道,“生出来就要抢我的东西,是不是?”
素贞柔声道:“怎么会?你的东西谁也不会来拿,谁也拿不走。”
梅玉盐这才高兴起来:“贞姨,还是你当我好。”
素贞没说话,只是专心伺候他把一碗饴糖吃净了,又添了几颗山楂果脯,这才道:“小少爷,戒指里少了一颗鸽血红的,你见过没有?”
梅玉盐恍然道:“对了!”
他想一出是一出,跳起来就往外跑,一面尖声叫道:“等我给你找回来!”
院子里风很大,接连几夜下雨,井沿的青苔发疯一般往外冒。
梅洲君近来总是口干,很想吃些时鲜,正巧连暮声那几箱云阳脐橙到了,就抱来吊在井里,一时连井水都透出森森的冷红色来。
这时送走了奉秋,又将戒指放回了原处,他捞了只红橙,一面赏玩井中月,一面慢慢剥着吃。
“这么冷的天,还吃橙子呢!”有个声音远远道,“大少爷好雅兴啊。”
梅洲君抬眼一看,六姨太拎着旗袍边儿,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过来了,腮上被风刮出了宿醉一般的红,眼神里一半是馋一半是怕,因此显出黄鼠狼偷鸡般忐忑的情态来。
她上次被梅洲君镇住了,很是安分了一段时日,成天兢兢业业地同梅老爷那张胖脸腻歪,洗脸都能刮下两斤猪油来,岂是一个惨字了得。这时候见大少爷独处无聊,人如芝兰玉树一般,心道就是揩点油下来,也算是梅家给开了工钱,不由又打起小算盘来。
梅洲君道:“你也是好雅兴。”
六姨太存心套近乎,也去水里摸了一只脐橙,谁知道一沾手就打了个冷战,耍把戏般在掌心里团团抛将起来,叫道:“哎呀,好冷!”
梅洲君噗哧一声就笑了。
六姨太把橙子抛还给他,道:“我倒是想起来一件事儿,有的男人就像橙子一样,摸起来冷冰冰的,吃到嘴里才暖和。”
梅洲君充愣道:“不一定,也许吃进去就硌掉了门牙。”
六姨太跺脚道:“你这个人,就是不肯好好说话,怎么总是防着我?我这回来是有正经事儿,你的怀表还要不要了?”
梅洲君都忘了这茬子事,抬眼看她,只见她从襟口盘纽上拉出一只怀表来,托在掌心里:“瞧瞧,请的是最好的师傅,都给你修好了。”
梅洲君这只怀表配了翡翠表坠儿,比寻常女人家用的还精细不少,六姨太越看越爱,攥在手里,一双妙眼就跟两支灯泡似的,穷追不舍地照过去。
梅洲君正待开口,突然听见不远处脚步声作响,一转头就瞥见几个佣人身穿素服,从角门奔到天井里,各个哭丧着脸,如丧考妣,却连口大气也没敢出,静得像一窝出来觅食的耗子。
末了是两个身强力壮的仆夫,拿草席卷了个人形,隐约露出一头茅草般的乱发。
梅洲君霍然起身,随手抓了一个道:“怎么回事?”
那佣人也没料到他在这儿,吓了一跳,道:“大少爷,是三姨太殁了!”
“怎么回事?”
“三姨太她,她傍晚的时候就不太舒服,强撑着去见了老爷一面,转眼就不成了,大夫说恐怕有什么瘟病,要赶快抬去烧了,”那佣人牙齿打颤道,“少爷,外头晦气,您也快回屋里避一避吧,别冲着您了。”
梅洲君放他去了,等几个人摸黑进了佛堂,才沉吟道:“不对。”
六姨太唏嘘道:“再对不过了,偷了人,都是立这个名目打死的。”
她摸着手臂上冷冰冰的金钏,也有些兔死狐悲的意思了,不由真心念了几句阿弥陀佛:“大少爷,你爹这个人啊,心比这橙子还凉,摸不着底的,听我一句劝,离那地方远一点儿。”
她朝佛堂的方向抬了抬下巴。
片刻之后,那扇小门就吱嘎一声,慢慢合拢了。
梅玉盐飞快从墙角边跳起来,往门缝里挤进去,追着那几个佣人到了佛堂边,睁大眼睛看了一会儿,烧香用的大铁炉很快就亮起来了,血红血红地照着半边墙壁,仿佛有一支白花花的猪油蜡烛在里头翻滚,又像是一窝臭烘烘的小猪猡挤在一起乱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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