梅洲君笑道:“玉小老板想做任堂惠,我又岂能不奉陪?”
“你非要和我唱对台戏?”
梅洲君相当狡猾地把话锋一岔。
“奉秋他们呢?没跟你一起?”
“要他们跟来做什么?都在自家船上呆着呢。说起来,你那几条破盐船,半道就卸货了,半点用都顶不上。”
照原来的打算,梅洲君那条盐船该在江淮一带卸一次货,他们也好趁势从头扎根,不至于冒着北上的风险。谁知道委员长这回追索甚急,他们远远打探到势头不对,当即走水路北上,这么一来,盐船的补给跟不上了,只得租了条渔船转道支流,一路上全靠唱戏挣些盘缠,以图找个地方落脚。
陆白珩扮相绝佳,声音又清亮,从前在蓉城的时候尚且在唱法声腔上受人诟病,到了鄂江一带,却占尽了民风粗犷的便宜,一时之间,名声大噪,还真有点名角的范儿了。
梅洲君这时候又肚量甚宏了,非但不计较他这几句没道理的数落,反而微笑道:“玉小老板不愧是正当红的人物,放在什么地方都能博得满堂彩。”
他这不提倒也罢了,陆白珩本就新仇旧恨堆积于心,闻言恶狠狠盯他一眼,道:“少来套近乎,把我塞煤堆里的账我还没同你算呢,我看你是三天不讨打就骨头痒,要是我哥见了......”
他这样的脾气,竟然也有失言语塞的时候,仿佛突然被这两个字咬了舌头,连着眼光都暗淡下去了。
“这里消息闭塞,你出来得晚,有探听过大哥的消息么?”
梅洲君摇头道:“我跟你们前后脚出来的,不过......那时候城里戒备甚严,像是在搜捕什么人,兴许有一线生机。”
“一线生机......”
“说起来,你们同水匪交过手了?”
“都是三脚猫的功夫,没什么花样,”陆白珩道,“对了,只有一点,这些人都通水性,对这十几里水路熟门熟路,因此总爱在客船上动手脚,骗你乘船到了江心,再干下饺子的勾当。再者就是以老弱相要挟,过江时候遇见有女眷呼救的,大多是他们的同伙,轻易不能救。”
梅洲君恍然道:“你那顶凤冠就是这么被骗去的?”
陆白珩脸色腾地就红了,恼羞成怒道:“胡说什么?这么拙劣的招数,还不是你那两个好师弟,远远听见有人呼救,眼巴巴就望过来了,一口一个英雄侠客的,要不然我也不至于......你笑什么?”
“你这翘尾巴的毛病......”梅洲君道,“倒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。”
“梅洲君!”
梅洲君道:“是了是了,怪他们诡计多端。玉小老板,这么说来,你对付起水匪来应当驾轻就熟了?能认得几张熟面孔?”
陆白珩拧眉道:“怎么?你要对付谁?”
他还抓着梅洲君的手腕不放,有了前车之鉴,这一回,他索性连对方的腕脉都截住了,谁知道那脉搏就跟春水似的,隔着薄薄一层皮肤,异常湍急地推拒着他的指腹。
陆白珩中了邪似的,大敌当前,还晃了一晃神——说时迟,那时快,梅洲君反手勾住他手腕,轻轻往窗边一带。
布帘子再一次荡开了。
二当家那条小船,依旧停泊在近旁,只在吃水线上显出不寻常的颠簸来,大股惊惶的白沫自船底下流窜而出。这震荡显然正来源于船舱深处。
“唔......唔唔唔!”
陆白珩瞠目道:“你抓这头死肥猪做什么?”
梅洲君道:“做饵。”
第77章
小电船一进到通往豫地的水道,这一路的顺风顺水就到此为止了。
风向变了,江水不再平直澄净,小电船那点电力在四面围剿的阻力中压根翻不出半点水花,只能像一把钝剪刀那样,在绸子上一努一努地往前,除却把江水推得更皱以外,并没有一声如愿以偿的裂帛声。
只有电船那种扰人清梦的突突声,从早到晚地响个不停。
在船上坐得久了,人心里仿佛也堵了一口撕不烂剪不断的窝囊气,直从背脊上发出毛边来。
芳甸两手紧抓着栏杆,仿佛能借此抵御心里不着边际的下陷感,但脚下的震颤就像无数条冰冷的海蛇般,在她鞋袜里乱钻,她也分不清是作祟的风浪,还是疲于奔命的甲板。
她忍不住松开一只手,飞快地往鞋尖上捏了一把。
果然是一场冷飕飕的幻觉。
就在低头的一瞬间,有什么东西噼里啪啦摔进了颈窝里,冷得她打了个哆嗦,反手一摸,竟然是湿的。
是雨?
她忍不住抬眼去看,天色仿佛在顷刻之间阴沉下来了,云里积蓄着密密麻麻的雨,空前膨大,将其黑沉的阴影就压在江面上。就这么一呼一吸间,扑到脸上的风已经蓄饱了水汽了。
这江上的天气倒也怪得紧,怎么一眨眼的工夫就要下雨了?
“芳甸!芳甸!”四姨太从船舱里探出半边身子,唤道,“透好气了没有?要下雨了,快进来避避。”
她的面色有些缓和过来了,正是梅老爷处千年难得的礼遇,一下就把她的精神气勾出来了。
芳甸望见她气色,欣喜道:“我就来,姆妈,船颠得厉害,你先进舱去。”
说话间,又是几大颗雨水砸在她身上,芳甸一手抓着栏杆,一手揽住裙摆,小心翼翼往回走,谁知道斜刺里窜出一道人影,一头撞在她胸腹间,害得她整个人朝后一仰,好险才半挂在栏杆上。
“哎呀!”
芳甸的魂都被吓飞了,一声惊呼才刚出口,那人影就势弹了一弹,腾出两个巴掌,欣喜地捞起了天上的雨水。
“下雨喽!下雨喽!”
芳甸定睛一看,不是梅玉盐又是谁?
这小胖子一路上也吃饱了苦头,上吐下泻,浑身裹着一团酸臭味,就是殷勤如宋妈,背地里也是捏过几回鼻子的。梅老爷心里怜爱,索性将这几个妇孺凑成一堆,留了一两个仆人作伴,乘在轻便的前船上,自己则亲自押着一驳船的货,镇守在后船,这一前一后的,遇上九曲回肠似的水路,便也越拉越开了。
梅玉盐没了顾忌,因而就在船舱里外蹚蹚蹚地乱跑,也不知道宋妈怎么看的人,竟然冒着雨窜到甲板上来了。
芳甸只觉胸口一紧,小胖子竟然抓着她衣襟,胡乱抹起脸来,她又气又急,一把将人推开了。
“你推我!”梅玉盐跺脚道,“你敢推我!我告诉爹爹去,把你推进江里去喂鱼!宋妈,宋妈,好大的雨,我回不去,你快来接我!”
芳甸有些畏惧雨势,没同他计较,一门心思往船舱里赶,谁知道这小胖子指着她叫骂几句,竟然又一头撞过来,两手在她脖颈上乱抓。
芳甸脖子一凉,襟口竟然被他扯松了,吊在盘扣上的首饰袋突地一跳,被他飞快抓在手里,丁零当啷一通乱摇。
梅玉盐还耸头耸脑地,扒着那只锦囊不放:“好啊,你藏钱!啊......你又推我!”
芳甸眼圈都红了,抓着他胳膊,一个劲儿去抠他掌心。梅玉盐这一身金贵的白肉,这时候显出天赋异禀的油滑来了,一巴掌抓过去,那一把肉哧溜一声漏出去了,就是一支冷箭射上去,恐怕也要打滑。
“给我!还给我!”
“就不给!这是我家的东西,你藏什么?”
轰——哗!
就这么一会儿工夫,雨仗风势,轰然倒扑在了甲板上,芳甸两眼转瞬就被大雨迷住了,只觉脚下的船板一时如癫马一般,起跃颠扑,使尽浑身解数把她往江心里抛掷,她才走出两三步,整个人就在风浪中滑了一跤,又撞在了栏杆上。
梅玉盐大叫一声,也被这骤然的倾侧甩到了船边上,屁股轰然着地,一只手竟然又故技重施,往芳甸身上乱抓。
芳甸心里憋足了怒气,朝四姨太的方向瞥了一眼,却只望见了茫茫的雨雾。四姨太那双泪眼一被隔断,她心上的那副重枷就哐当坠了地,经年累月的怒气当即脱了缰。
梅玉盐整个人被往上一提,两只脚蛤蟆似的扑腾了一顿,在甲板上不住打滑,人还没站稳呢,屁股上就噼里啪啦挨了几巴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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