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把壳去了,虾线抽了,虾头留着。”梅洲君道。
他这就等着饭来张口了,连指头都不舍得伸一下,整个人看起来比这虾子还没骨头。
陆白珩烫一只,他就仰着脸,拿两片嘴唇抿住了,懒洋洋地吃一只,末了伸手摘了虾壳,整整齐齐堆在地上。那嘴唇看起来比虾子还要软和晶莹一点,烫得发红,还有点细微的酒气。
陆白珩甚至错觉自己是在钓鱼,只要鱼饵吊在筷子上,这家伙就会凑过来咬钩。
他就这么老老实实剥了十来只虾,突然转念一想,不对啊,凭什么这些虾子得落到这家伙的肚子里?就是当着他的面吃个精光,他也说不出一句不来!
梅洲君扑哧笑了:“终于不干了,小丫鬟?”
陆白珩恶狠狠地拧了虾尾,就要往嘴里送,却听他微笑道:“我也不让你白干活,想不想知道你哥当初是怎么打扮成姑娘家拧了龙川寿夫的脑袋?”
“什么?”陆白珩下意识道,又回过神来,道,“龙川寿夫明明是......你骗得到我?”
他这么一分神,筷子里已经空了。
梅洲君衔着虾子,慢条斯理地捻下虾头来,又往地上码了一只,道:“聪明,我就是骗你的。”
陆白珩气急败坏,一把抄过酒壶,恨不得连酒带虾一口闷了,留下几根虾线给他。谁知道筷子刚扎进碗里,就是叮叮几声响,只有三只家徒四壁的虾子在里头挣扎,好不可怜。
梅洲君忍笑道:“你急什么,又没人跟你抢,当心别......哎呀,长明灯!”
“我信了你的邪!”
但他很快发现,的确有“叮叮”两声响,但并非是从神龛上来的,而是隔了一层薄薄的帘子,磕碰在地上,紧接着是一阵重物拖拽声,沉闷得有点瘆人。
他刚刚出去得匆忙,帘子没拉到底,陆白珩下意识地回头一看,撞见了一只手臂。藕节似的,还在抽条,手腕上带了只银钏,被拖行在地上,皮肤已经在灰泥中看不出本来颜色了。
好一条青春正盛的手臂,就这么无知无觉地拖行在地上,像一把苕帚。任谁都能猜到,这是一个死人。
陆白珩记起了他哥的命令,心里咯噔一声,飞快把这只胳膊往外一踢,又把帘子往下扯了一扯,暗骂这两个处理尸体的家伙毫无眼力见儿——他摆明了就是背着姓梅的下的手!
好在梅洲君把长明灯护住了,这才回过头来,唇角带笑,道:“算了,我也不同你抢这个,你再去端一碗虾子不就成了?”
陆白珩下意识又去看那帘子,道:“不行......要是捞空了,杏官非得闹腾不可。”
话一出口,他就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。
“杏官也是我一手带出来的,连捞虾的本事都是我教的,还会计较这个?”梅洲君道,“他再不依不饶,我也能帮你兜回来。”
陆白珩简直一刻都呆不下去了,恨不得钻进银壶里跟这虾子易地而处,终于等到这拖拽声被遮掩过去了,霍然起身,就往帘外走。
梅洲君对他的急躁恍然不觉,只道:“对了,再切一碟白肉来下酒!”
陆白珩唰地就把帘子扯下了。
梅洲君独坐片刻,拿筷子亲自拣了只虾,浸在热酒里。那虾子很快就被烫得往上一窜,这种垂死的震颤啪地抽打在银筷上,一下又一下,说不上响亮,只是仿佛那副小而剔透的脏腔就要脱体而出,一头撞在沸水之中,躯壳四散奔逃,奈何沸水之外只余银瓶而已。
他站起来,从衣箱里找了只空果盒,哇地吐了,翻江倒海地吐完,又把盒盖端端正正盖上了。
他在吃一个死人留下的虾,借着一只沾满他鲜血的手。
陆白珩在他身后道:“你果然看见了。”
梅洲君道:“你们这次带去的丑角是杏官?”
陆白珩迟疑片刻,道:“是,他说想让大哥看看他的本事。”
“看他的本事,应该在戏台上看,”梅洲君道,“唱得好戏的,大多杀不好人,杀得好人的,也唱不好戏。”
陆白珩忽然冷笑道:“那倒未必——他的戏确实是好,你以为大哥为什么会受伤?刚刚就在虾篓里,翻出了一封跟陈静堂勾结的信!要是养他半天功夫,恐怕他连戏单都交出去了,他要是唱红脸,我们自然会留他,可要他非要唱白脸,那就是自寻死路!”
梅洲君恹恹道:“是是是,铲奸除恶,杀得痛快。一个个点人头,一个个杀过去。你让他数数,他弄死我几个人了?”
他抽了支银筷,往壶上叮叮叮地一阵乱敲,一边含含糊糊地哼唱起来。
是黄梅戏的几句——你的脸好像天上月,你的眼好像天上星。调子柔和,他学地方腔调向来有七八分火候,银瓶里的热酒跟着晃荡起来,像渐渐冷却凝固的银块,叮叮当当四处碰壁。
你的脸好像天上月,你的眼好像天上星......天上月,天上星......
反反复复,越唱越快,荒腔走板,再悠扬的调子也被糟蹋成了一锅热浆糊,十万八千只蚊子化作天上月天上星在满身满眼嗡嗡乱飞。
陆白珩头痛欲裂,正好瞥见帘子被掀起了一角,陆雪衾道:“梅洲君。”
叮的一声,敲击声骤然停了。
梅洲君道:“闭嘴,等我超度完这几只虾子。”
第30章
陆雪衾的脸色并不是太好看。
梅洲君插科打诨之余,很少正儿八经唱戏给他听。这出戏他上一次听还是在蜀地,那天远比这时候更冷,是个罕见的寒风化雪夜,一月如钩,两相依偎,因此在他看来有那么点定情的意思。
不过这之后梅洲君口中就再也没有了天上月和星。
留给他的唯有刀枪而已。
任谁听见自己的老情人在这种时候唱这出戏,心里都能明白他是在指桑骂槐。但梅洲君的人,他杀了就是杀了,这确实无可辩驳。
“梅洲君,”陆雪衾缓缓道,“你闹够了吗?”
梅洲君丢了筷子,道:“这么快就听腻了?”
“你休息得够久了,该起来动动筋骨了。”
陆雪衾道,从肘下抽了份《时事新报》,扔在他膝上,号外两个猩红大字刚出炉不久,油墨崭新,最当中的就是新任盐政改革委员会会长当街遇刺一事。
二月十九那天夜里,严会长从西昌会馆吃了酒席出来,带了个相好的舞女作伴,酒酣情更热,又畏惧家里恶虎,索性弃车步行,谁知道刚钻进僻静处,那红颜知己就暴起发难,一把扯定他领口,连开数枪。
刨去三五百字那舞女从大腿上摘下枪套的密情,和这两人间不为人知的爱恨纠葛,总之两声枪响过后,严会长倒在了血泊之中,被匆匆送到了圣玛利医院,这会儿人还是昏迷不醒。那舞女和同伙负伤遁走,巡捕还在到处搜查。
这么一段掺杂了桃色和黑幕的枪击案,要是配把香瓜子能嚼上个半宿,坏就坏在这位严会长靠山不小,是连部长的旧部,在近日的盐法风云里大出过一番风头,颇为当局所瞩目,甚至连力行社的陈静堂都被派来接手这档子事。
这三个字一出,什么桃色氛围都化作了森寒的鬼气。
如果说陆雪衾是一把搅乱时局的尖刀,无所谓是非曲直,出必见血,那么陈静堂就是委员长手中最得力的斧钺,只等一声令下,他就能劈进任何人的胸腔之中,连带着心肝脾肺都刳剔得精光,在他面前,世上压根没有撬不开的嘴,没有不见光的秘密,更没有杀不了的人。
他本人就是最大的秘密。
静堂是他的书斋名,没什么人知道他的本名,正如没人见过他的庐山真面目。
陆雪衾是在委员长案头挂了号的亡命之徒,自然少不了和他交锋的时候。好在他行事谨慎,陈静堂也就按兵不动,彼此不知多少次在刀锋上错身而过,这一次却恐怕不能善了了。
报纸上一通洋洋洒洒的社评,梅洲君草草翻了一翻,心里已经明白了个大概。
“人还活着?你最后一枪失手了?”
陆白珩向来喜欢玩枪,准头奇佳,这回连开两枪而未能毙敌,反而连累大哥受伤,简直称得上奇耻大辱。因此他这会儿心里堵得厉害,硬梆梆地咬着后槽牙,半晌才道:“这铁王八真是命硬,用不着你给我扫尾,圣玛利医院这地方我排摸过,手头有人能用,连夜过去就能料理干净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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