还有一缕更古怪的,砂石打磨般的滋滋声,从房间深处传来。
陆白珩立在窗外,没来由地一抖,身上的酒气也在飞虫金石般的自戕声里碰灭了大半。
什么声音?
今夜的刺杀计划传闻有变,大哥和梅洲君先退一步,要凭借假身份在使馆中对付一夜,再伺机行事。
——他译读出的暗讯里确实是这样写的。只是闻讯撤退这一路上,他并未嗅得半点儿危机。使馆内照常宴饮,连那肥猪大使也在他枪管底下施施然露了一回面。箭在弦上,却偏要按回去!
一切如常,唯有大哥他们的动向掩没在一片疑云中。
难不成……是梅洲君身上出了什么岔子?
陆白珩被房内反常的寂静所惊动,一时间怀疑里头设了重重伏兵,当即闪身附在窗后,凝神往屋内深处望去。
偏偏这小桌灯就搁在窗边,仿佛舞台中央拙劣的打光,仅照着几只喧宾夺主的飞虫,照不见的地方,却又模糊在幽绿中,以他的目力,也只能窥见西式高背椅朦胧的剪影。
有人?
就在他奋力窥探的一瞬间,一缕唱腔忽而从无声处裂弦而出,那声音冷得雪亮,当头灌下,激得他打了个寒噤。
“那一日大雪飞——狂风更紧,见书生倒雪地九死一生——”
像是楚剧某本中的数句,他这样的半吊子但觉耳熟,却说不出个名堂来。
这声音由留声机里滤出来,难免有些沙沙的哑意,很快就被一片刺耳的噪响截停,紧接着是镯子与留声机磕碰出的一声响。
——铛!
方才那种断断续续的滋滋声再度响起,原来是一股外力隔在了唱针上。
不知为什么,陆白珩脑中忽而晃过了掐在梅洲君手肘上的那一轮镂空金钏。
姓梅的这回扮作女装,缩骨改扮后衣裳尚且合体,臂钏却窄了半指,他曾在共舞时一握,那浸了热汗的金钏霎时间褪出一片绯红来。
此时此刻,那一圈绯红仿佛也箍在他脊背上,比夜风更令人骨头发酥。他打了个冷战,也顾不得天罗地网了,匆匆往窗里一翻。
桌灯被碰得微微一旋,在他手忙脚乱关窗的同时,照向了更深处。
“大哥……”
这一声在他回头时戛然而止。
他大哥靠坐在高背椅上,单手抵着额角,五官俱笼在一片剧烈动荡的明暗变换中,显然睡得并不安心,至于罪魁祸首——
梅洲君就这样背对着他,施施然侧坐在大哥膝上,丝袜褪到一半,旗袍就在他不太安分的坐相里越皱越高。
那大少爷的纨绔做派模糊了男身女相间的界限,反倒奇异地协调起来,真丝提花的缎面紧吸在他腰上,许多苍翠的鹤蝶纹样颤颤地荡开哑光,说不出有多少只碧粼粼的精魅似的的眼睛,一齐被大哥勒皱在肘弯里。
大哥还醒着?
陆白珩惊退了一步,从陆雪衾手背上暴起的青筋之中嗅出了一缕危险的气息——那几根手指已经隔着缎面,深深掐进了梅洲君的皮肉里,以攥握刀柄的力度去捏他的脊骨。
姓梅的却像是感觉不到痛楚,将手中的丝绢折扇伸到大哥耳边,轻轻扑了一扑。
鬓发掠动的瞬间,陆雪衾的目光在咫尺间扑击在梅洲君面孔上,眉骨下压,其间深黑压抑的力度几乎能把人的骨骼活活攥碎。
梅洲君笑道:“怎么,一身的酒气,还睡不安稳?我赶蝇子呢。”
他这么说着,却是将折扇抵在陆雪衾侧面上,作势一拨,只是那两道锋寒雪亮的眼光却打发不走,横压在扇骨上,紧盯着他黏在颊边的一钩黑发。
“赶我?”
“少督军,你……你身上跟个火药桶似的,我可坐不安稳,这么僵持下去也不是个法子,”梅洲君颇为吃力道,“你松开我,我去打些冷水来,替你消消火气……啊!”
陆雪衾忽而俯首,以唇峰蹭开了那一缕乱发。这动作尚且称得上柔情,姓梅的却像是被蜇了一记,肉眼可见地发起抖来。
第151章
话音刚落,梅洲君已在他颈后轻轻一拂,将短刀抽出鞘外,向水下潜去。
“你小心!”
陆白珩睁大双眼,竭力去捕捉水下的动势,却只见对方的乌发在浊流下一闪而没,转眼没了踪影,丛流激荡中,就连一串水泡都没能浮得起来。
倒是那鬼东西仿佛被惊动了,发疯一般在水中劈刺,陆白珩大腿上一凉,霎时间肝胆俱寒,恨不能从水中腾跃起来。谁知刚险之又险地避过这直冲下三路的一击,背后又刮过一股寒气,竟还是前后夹击!
也亏得他是练家子出身,换了寻常人来,即便侥幸不被活活啄死,也已经因脱力痉挛而溺毙了。
“梅洲君!你是帮着这玩意儿来祸害我的么?”
话音刚落,梅洲君便攀着他的手腕,轻轻巧巧浮了上来。他浑身俱已湿透,乱发黏在颊上,陆白珩在惊魂未定之时,亦有一瞬间的分心。
“不是冲我们来的,是你挡了它们的路。离这条船远点儿,这些东西马上就要聚拢了。”
“什么?还有一群?”陆白珩脸上变色,当即扯着他泅水出去数丈,“到底是什么鬼东西?”
“我水下不能视物,像是某种水鸟,只是寻常鸟雀没有如此巨力,你那把短刀都险些折了,”梅洲君摇头道,忽而竖起一根手指,抵在他面前,“什么味道?”
陆白珩一怔,颈后霎时间腾起一片血色,硬着头皮在那指腹上轻轻舔了一舔,没等尝出滋味来,那根指头便猛然缩了回去,在他鼻子尖上毫不客气地点了一点。
陆白珩口中这才后知后觉地泛起一缕酸苦,那味道颇为恶心,像是腐败的果实在水里闷了三天三夜。他齿关发酸,差点没吐出来,姓梅的狠心拿他试了毒,却沉思起来。
“尝都尝了,是什么味道?”
“能有什么味道?一股烂橘子味儿!”
“我想了想,若说这条船有什么特殊之处,应当就是满船的春柑,”梅洲君道,“水路储藏不便,压在舱边上的那几桶腐败了大半,气味大变,恐怕刚刚在颠簸之中渗进了水里,这才招来了一场祸患。我刚刚将舱底划了个口子,这些东西果然不再纠缠了。”
“你是说……这见了鬼的水鸟爱吃烂橘子?”陆白珩一怔,忽而灵光一闪,“明知道是烂橘子,你还让我尝!”
“是,是,”梅洲君道,“你陆小老板偌大一张脸上,就只生了张嘴。”
陆白珩气恼道:“你这家伙,心比烂橘子还黑,就该让水鸟啄出来瞧瞧!”
梅洲君却并未立刻搭他的腔,而是无声地凝视着不远处的水面,在众多归岸的小船中扫视。就在触及某一点时,他的瞳孔微不可察地一缩。
那是一面杏黄色的小酒旗,斜插在船头上,匆匆一瞥,便不见了。
酒。
不错,若说春柑腐烂发酵后的味道像什么……
难道……对方搜寻的目标,是这一条酒船?小橘船倾覆的速度异常之快,这条酒船若不设防,猝然遭遇围攻,其余各船又在暴风骤雨中自身难保,只怕是十死无生的局面。
陆白珩顺着他的目光望去,脸色也微微一变,咬牙催促道:“这儿不干你的事,抓紧我,我送你上岸……找你的姘头去!”
他侧过半边身子,将梅洲君的手臂往颈上一环,把人半扶半背起来。这算是自讨苦吃了,那一团热源结结实实贴在他湿透的后背上,陆白珩一时间脊背紧绷,仅能埋头在水中泅渡。
梅洲君伏在他肩上,道:“这会儿上岸,投胎了也做不成聪明人。”
陆白珩冷笑道:“好哇,我拉你去做水鬼!”
他这一辈子最灵验的,恐怕就是一张嘴了。几乎话音刚落,背后便涌来一重大浪,将他兜头掼进了水里。
那浪里裹挟着一股浓烈的尸臭,陆白珩猝不及防,结结实实吞了数口,差点没闭过气去。
“梅洲君!什么鬼玩意儿,你快——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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