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叫鸡屁眼子,还有个别名雅称,叫“后军都督府”,乃是这一出戏的关隘,一支火递进口中,含上片刻,再取出来时,依旧红鲜鲜地丝毫不灭,功夫不到家的,恐怕早就被烫了个满嘴燎泡。
他越是饥肠辘辘,这火势就起得越慢,纸筒屁股上只焦黑了一点儿,迟迟不见明火。他凑过去,往蜡烛芯子上撩拨,一边肩膀因此微微耸起,火光里浸着,清俊小山似的。
就这么一出神的工夫,有什么东西凑到他嘴角边,轻轻按了一按。
这一下,点到为止。
像是拿银针在气泡上轻轻一挑,噗的一声,一切幻梦都顺着针孔流了满地——
他的瞳孔剧烈晃荡了一下,整个人从狂惑的饥寒中撞破出来,轰然跌落在桌案上,两支手肘抵在桌上,也是砰地一跳,依旧有种高空坠落时的不真实感,
“吃慢点。”连暮声道,又捏着他的下巴,细细把唇角擦干净了,“花猫似的。”
他出戏了。他醒了,他饱了。这戏就唱不成了。
梅洲君大为懊恼,歪靠在手肘里,夹烟似的举着那支纸筒,伸到连暮声面前,道:“还剩了个鸡屁眼子,尝尝?”
连暮声抓着他的手腕,拨开了,他有点强迫式的洁癖,见不得人蒙灰,又要去擦那两行云母似的牙齿。
梅洲君趁机凑过去,往纸筒屁股上吹了一口气,一条鲜红的火蛇混着一股青烟,朝着连暮声喷吐过去,差点没燎到额发上。
他运气如丝,那小火舌倒也将熄未熄,小蛇似的扭转,逼得连暮声往后避了一避。
梅洲君大乐,谁知道这家伙还是不恼,伸手从他口中把纸筒一摘,转头衔住了。那上头还留着他的口脂,微微濡湿,晕着樱桃核似的一朵,这时被碾在连暮声削薄的唇线底下,发出一串惊心动魄的碎响。
对方的面孔上笼罩着一层深深浅浅的绯红色雾气,看得人一阵阵晕眩,身上更是慢慢发起热来。
第25章
灯火这种东西,形同鬼魅。一旦在不恰当的地方摇曳起来,必将勾魂夺魄。
连暮声的镜片起雾了,睫毛一动就触在上头,他的瞳孔里揉着一点胭脂血红的火光,朦朦胧胧,珠箔飘灯一般。
梅洲君拿尾指扫了一扫,云开雾散,他竟然还脸红了。
一般男人脸上的红潮,就是大摆筵席,恨不得连脖子都跟着赤红膨胀起来。他却是很克制的一点绯红,从腮边蔓延到耳后,半点不失斯文。
四目相对,眼是情媒。
那一点欲种般的小火已经烧到了连暮声的唇边,他却依旧没有挪开的意思。
真是个呆子,对着张小花脸也能发愣。
梅洲君擒了他唇间的纸卷,甩手掸灭了,微笑道:“少爷,你怎么这么贪?”
连暮声明知故问:“我贪什么?”
梅洲君曼声道:“你说呢?我的火都被你吃了,当然是贪吃。”
连暮声一皱眉,伸手把他抓住了,拇指往他腕骨上用力按了一按,像是在克制着什么。但那种异于常态的滚烫,早就把他的老底抖搂了个精光。
“怎么?”梅洲君问。
连暮声二话不说,拉起他就往门边走。
“这蜡烛有问题。”他道,“出去醒醒神。”
他手上的力道已经趋于失控了,像铁丝网一样往对方的腕骨里勒。梅洲君身子软得厉害,被他扯了个趔趄,半边肩膀撞到了门上。
“咝!”
“抱歉。”连暮声道,松开他的手,不敢看他,转而去推门。
一推之下,木门岿然不动,显然是被从外头反锁上了。连暮声手背上的青筋绷紧了,猛地一跳。
他的呼吸越来越沉浊了,恐怕投块石头进去,都能被当场熬成软胶。
梅洲君揉着肩,也没意识到这底下竭力压抑的暗潮,只记着取笑他:“哇,原来是有备而来,这可怎么办?我还道只有我是蠢人,连大少聪明一世,也会中这生米煮成熟饭的套儿?”
也不知道哪个字眼儿戳中了连大少摇摇欲坠的神智,令他霍然转过头来,一手摘下眼镜,以一种斩钉截铁般的力度折拢了眼镜腿儿,递到了梅洲君掌心里。
“抱歉。”他又道。
梅洲君下意识握住了他的眼镜,问:“什么......”
话音未落,一股温和而不容抗拒的力度按着他的肩,把他推到了门板上,他的肩胛骨下意识地拱起,却丝毫改变不了腹背受敌的险境。
直到唇上一痛,他才意识到这家伙在吃他嘴上的胭脂,吃得很有章法,从唇峰百转千回地往里咬。
细腻而含混的水声。
梅洲君刚刚吃饱了催情的蜡烛,这会儿牙关发热,身上的药性借了这股妖风,一窜三尺高,整个人都浸在回南天的潮气中,像是起了雾的毛玻璃,不管谁摸上去,都能抓出一手色气迷蒙的湿手印来。
不成,再这么下去,别说是唇上的胭脂了,就是骨头渣都得被啃干净了。偷鸡把米蚀进去,那可不就成了天大的笑话?
他使了个巧劲儿,把连暮声推开了,拿手背往唇上一抹,讨饶道:“行了,大少爷,你行行好,给我剩一点儿吧。”
连暮声的呼吸还胶着在他唇上,这种古板无趣的男人,在意乱情迷的时候,仿佛有十万八千个歉要道。
梅洲君没等他开口,转头一脚踹在了木门上,他们当武丑的,多少都会些把式,只听哐当一声巨响,他整个人收不住力气,朝门外扑了过去。
好在一只手把他捞了起来,半扶半抱着他,沿楼梯往下走。
他来的时候,天色还大亮着,这会儿却是入夜了,晚风倒灌进来,直冲面门,毛骨悚然之余,倒也清醒了七八分。
连暮声看不清路,这才从他手里取回了眼镜。
镜片上湿漉漉的都是汗,还被抓出了几道指印,梅洲君方才还能坦然处之,这会儿大白于月色之下,脸上却莫名其妙烧起来了。
堂会还没散场,还能听到远处游丝般的咿咿呀呀声,方才那点儿意乱情迷的余温也还残留在镜片上。
两人谁都没再多提半句,把刚刚那个莫名其妙的吻烂在了肚子里。
但连暮声没把眼镜戴上,而是握在手里,缓缓摩挲起来。
这动作足够隐秘,但梅洲君到底看清楚了,这一霎间仿佛不再是指腹和玻璃的对峙,而是一把直白无遮掩的月光,把他签字画押的指印剥得赤赤条条,又钻进他湿透的指头缝里,一根一根抓牢了。
也就是说,连暮声的手指正在抚摸他,用一种温柔到令人肝胆俱震,百痒钻心的力道。
这天夜里命定似的月光,来得未免也太过浪荡。
梅洲君恼羞成怒,兼有些本能般的发怵,因此顶着锣鼓声,脸颊杀气腾腾地发热,脚下径直往前走。
连暮声这呆子也不会看他眼色,还温和地问:“什么时候开始学的戏?”
“瞧您说的,干我们这行的,哪个不是童子功?”
“不见得,”连暮声道,抓过他的手腕捏了一捏,“你就不是。”
梅洲君奇道:“您还会看相不成?”
“我看不清,但你的手会说话,”连暮声道,“你是个读书人。”
梅洲君心里咯噔一声,使了个巧劲把他挣开了,旋即把笑在脸上披挂起来,打趣道:“您是嫌我唱得火候不到?”
“抱歉,我问得不妥当。这一出戏看着不容易,你唱起来举重若轻,还有点文气,想必也是难得。”
梅洲君一听他夸个武丑文气,心里就乐了,道:“您有话就直说吧。”
连暮声沉吟片刻,问:“烫不烫?”
“油煎并火烧,你说烫不烫?”
“你要学成这出戏,也不容易。”
“什么容易不容易,”梅洲君偏一偏头,慢悠悠道,“大少爷是说怕烫么?生手学起来,确实容易烫得满嘴泡,火这种东西是蛇,尖牙利齿,有眼无珠,要的就是你哆嗦,你越怕越容易烧舌头,要是过不去这一关,那就废了,一辈子都得被它追着咬。谁不爱惜舌头?没几个唱戏的乐意学这个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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