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电光是从戏台上迸溅开来的。随之弥漫的,还有大团大团由荧光粉和镁粉化作的紫烟,数道人影搬着布景飞奔来去,几经明灭变幻,分外森然。
几个卫兵却纹丝不动,只看着他出洋相。
"你们大帅好有雅兴啊,这样的紫外线灯,我仅在剧团里见过,想必是排了一出好戏。"林先生擦了擦额角的冷汗,强笑道,心里却涌起许多愤恨。
——并非他大惊小怪,是这些人刀悬头上,尚且浑然不知!
也正在这一瞬间,他忽而听得了磁珠坠地的一声响,是从宋道海房里传来的,磁珠哒哒地弹跳了数下,便悄然无声了。
林先生两肩紧绷的肌肉这才陡然松懈下来。
津田将军的第二项指令,终于达成了。
数颗储有浓缩硝酸甘油的棕褐玻璃珠,已经由幕僚之手,被锁进了赝品天工盒中,在这岌岌可危的平衡里,等着烈火烧灼的瞬间。
这一只赝品天工盒,必须要送至陈静堂手中。
到那时候,硝酸甘油弹近距离燃爆的威力,足可令人粉身碎骨!
津田将军不但要得到虎符刀,更要借宋道海之手,令国民政府一行遭受重创。数十台早已备下的照相机,便是陈静堂殒命的铁证。到了那时,宋道海纵有再多的推诿工夫,也不得不被绑在日本人的战船之上,以晋北之物产,供他们饮马黄河!
至于那一纸轻飘飘的合约……留给宋道海作遮羞布,用来笼络晋北人心,再合适不过了。
日本人所需的从不是蝼蚁样的伙伴,而是足够老实的傀儡。
林先生心中所涌现的却不仅是畏惧,更有得偿夙愿的狂热——龙川寿夫死后,日本人在晋北的消息网遭遇重创,他想方设法取信于津田将军,眼下所欠缺的仅是功绩。若此事能成,他不止能作喉舌,更能爬到宋道海头上!
他这样的小人物,也有今天么?
陈静堂谨慎而多疑,聪明人往往自负,只相信亲手夺来的东西。
林先生浑身发抖,脑中一遍遍掠过接下来的计划,唯恐出半点差池。
龙眼有珠为真盒,龙眼有珠为真盒……
他踏下最后一级台阶时,津田将军正跽坐在回廊侧边,身侧立着数名黑衣武士。这一行来客虽已解了刀,但目中皆闪烁着凄厉的青芒,举止划一,仿佛同炉铸就的铁剑,不知受过多少残酷的锤炼!
林先生齿关发抖,那夜双武士所带来的刺骨冰寒,沿着脊骨呼啸而起,他颧骨上燎泡的余痛,亦无形烧灼起来。
津田将军望见他,只轻轻点了一点头。
回廊长约五百步,砖石皆泛着青灰,浑实有如古城墙,宋道海附庸风雅,沿途字画卷轴飘拂,碑帖林立,不中不洋,虽临近天井,却并不通透。
这种深邃的幽暗感,斜着伸往转角处的议事厅中。沿途不见陈静堂一行的踪迹,只怕已从另一侧回廊而入,在厅中等候多时了!
正在这时,他忽然听到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刀鸣,像是长刀向鞘外隐秘地流淌。
林先生背后顿出冷汗,只见身侧的武士一手按在肘上,那黑洞洞的袖管之中,鼓荡着一缕杀机,正是袖中拔刀的起手式。
他们藏刀于袖,举止不便,为免宋道海猜疑,照理是不会轻易动手的,除非——
回廊的另一头,果然出现了一行人影。为首的身量魁梧,肩背肌肉有如铁铸,脚步却异常轻捷。林先生虽未曾亲自和他打过照面,却也数度见过相片,应是陈静堂座下的卢望山。余下的皆是陌生面孔,蓝衣黑裤,分不清陈静堂是否隐在其中。
国民政府的使者,来得比他们更晚一步,卢望山遥遥望见他们,竟还作了个谦让的手势,其举止之泰然,是铁了心要令他们先行了。
"请!"
林先生身为辩论的高手,自然知道后发制人的道理,言辞间的薄弱处,最易授人以柄,只是津田将军的唇边,却流露出一丝阴冷的笑意。
——既然来迟,就不必进去了!
回廊侧边的纱幔剧烈鼓荡起来,他身侧一空,数名武士已借此荫蔽,悄然滑入风雨之中。
与此同时,一道短促的日语命令传入他耳中。
“十分钟后,输给他。”
不错,一番阻拦之后,一切变数皆被除尽,陈静堂一行只能从他们手中夺取天工盒,届时只需佯作棋差一招,将假盒输给他们……这样千年道行的狐狸,必要嗅到血肉的腥气,方肯入局!
林先生心领神会,低头瞥了一眼怀表,指针的刻度模糊在一片阴暗中,看起来极为吃力。他忽而意识到什么,抬起头来。
走廊之中如此昏暗,吊顶电灯却依旧乌着。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,灯丝还残留着一点黑红,像是刚灭不久。
为什么不点灯?
今日万事顺遂,这是第一个变数。几乎与此同时,议事厅中传来一阵喧闹声,众人高声争执,互不肯让,更是印证了他的猜想。
停电了!
“这样的雷雨天气,那一伙戏子还照样排新戏,可不得把府里的电灯都烧断了!”
“罗先生,这是大帅难得的消遣,灯灭了,派人去修就是了。何必这么急赤白脸,你是质疑大帅的意思?”
“徐先生,你我这么多年的同僚了,犯得着在这时候血口喷人?我已派人去取手电筒了,可比有些人只争口舌之利来得强!"
正在这一众幕僚彼此攻讦之时,人群中忽而传来一声惊呼。
"大帅!"
“快去叫医生!”
“灯怎么灭了?卫兵!”
林先生心中一凛,好不容易循声寻见骚乱的源头,便见一道黑影死死扼住了自己的右膝。那两臂都因力竭剧烈发抖,他却毫无放手的打算,仿佛那是一条随时会扑向面门的活蟒。
砰!
座椅失去平衡,也在意料之中,卫兵慌忙去搀扶,宋道海的身影霎时间被淹没在一片铁桶般的拱卫中。
“大帅!”
“不用叫医生,”隔了片刻,他才听见宋道海的声音,每一字都带着扭曲的痛楚,甚至有些难以辨认了,“阴雨天的毛病,许久没犯了,如此狼狈,实在不便见客!”
林先生当即听出他弦外之音——离间计奏效,宋道海对陈静堂一行心生忌惮,又赶上这蹊跷的断电,怕是连面都不敢露了!
迟则生变,那几丸硝酸甘油珠还躺在天工盒中,若是在拖延中出了岔子……
"大帅,屏风来了!"
他骇了一跳,下意识避在一侧,只见几个卫兵搬了一架异常沉重的铜屏风,奔入厅中。屏风后又隐着一盏纸糊的灯笼,被捧在一个戏子手里。
"这是这出戏的布景,大帅或许用得上……"
最末的卫兵本欲赶他,闻声却催促道:"快点灯!"
噌的一声,灯笼薄壳里燃起一团红光。
天井中风雨如织,捧灯笼的戏子唯恐灯灭,还拿手掌轻轻挡了一把。火光幽微中,他脸上皆是湿浸浸的脂粉,林先生被他斜睨一眼,认出那应当是个丑角,只不知为什么,心里竟涌上一股寒气。
"闲人止步!"卫兵叱了一声,劈手夺过灯笼,亦奔进厅里去了。
这一耽搁,眼前的景象已大为不同,一扇高而阔的屏风横亘其中,将宋道海与一众幕僚隔于其后,仅能望见灯笼背光处晃动着的条条人影。
林先生背后飞快洇开一片凉意,还道是被斜侵的雨水打湿了——直到那股阴凉岔开了五根细长的手指,在他颈上轻轻一拂。
这其中的警告意味不言而明,林先生的呼吸霎时间一窒。
什么人!
——吱嘎。
是门被反手带上的声音。
“约定的时候到了,是哪一边的来使?”宋道海沙哑的声音,自屏风后传来。
对方亦低声耳语:"你敢应么?"
林先生干笑道:"你既然挟持于我,我不做声便是了。"
他目光闪动,朝着灯笼的方向疾行了数步,令自己的面容暴露在灯光之下,这见不得光的东西,应当不敢贸然露面—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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