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海中月(94)

作者:funny2333 时间:2021-09-10 03:22:16 标签:民国 NP 男男

  梅老爷是挂在马背上,由福平一路拉扯过来的。

  他早就昏厥过去了,那一身松垮的皮肉就如翻开的褡裢一般,一步一颠地在瘦马脊骨上乱摔,唯有胸腹部还在呼哧呼哧拉着风箱,看起来是喘病犯了,被风沙呛掉了半条性命。

  先前那前呼后拥的一行人,到了如今,却只剩下了主仆二人,至于那大宗财物,更是不知所踪。看福平的样子,却是在这风沙中不知跋涉了多久,面色如土,连口唇都焦裂了。

  梅洲君驻足的时候,正巧赶上福平抬起头来。

  福平一时还没敢认,只拼命拿手搓去脸上板结的黄沙,等眼里的刺痛暂歇了,才哑声道:“大......大少爷!”

  梅洲君道:“福平?你们怎么会在这儿,出了什么事?”

  福平如久渴之人般奋力喘起气来,也没顾得上回他的话,而是一转头扑在马背上,抓着梅老爷叫道:“老爷!是大少爷,是大少爷!”

  梅老爷的眼珠挣动了一下,那松垮的眼皮却似擀宽了的面皮子,提不起来,拨不开去,偏要不干不净地吊在眼面前。

  莫说别人了,就连梅老爷都没料想到,自己竟会落到这种境地。

  他狠心撇下四姨太母女俩,为的就是不耽误时辰。自古都有壮士断腕的说法,何况妻女。这前一段水路,的确如他所料,小船行来虽然惊险,却也总算避开了龙王雨最强横时的风头。

  罗三山那点算计,他看在眼里,却不戳破,只吩咐管家暗中将人看牢了。他们做生意的,最知道利字为先,姓罗的伙同水匪打劫,估计只盼着上了岸好去讨赏呢。不拿点甜头将他吊住,安他的心,还怎么让这样的好手在风浪中搏命?

  果不其然,这一路上,罗三山没敢耍半点儿滑头,把沿途的暗礁指点得清清楚楚,等那点儿用处绞得一干二净后,余下的便是些背主的渣滓了。

  码头已然在望了,梅老爷才止住谈兴,朝罗三山颔首道:“就到这儿了,罗管事,劳你大驾,不必送了。”

  罗三山哈哈笑道:“老爷,这话怎么放在船上说?我送你们上岸,前头不远还有驿站......”

  “哎!”梅老爷摆摆手,截住了他的话头,“你啊,走的不是这条路。”

  罗三山愕然道:“什......”

  ——砰!

  一声枪响后,罗三山倒栽进了水中。

  梅老爷心胸宽广,倒也不像是料理了什么仇家,只觉船上少了块压舱石,果然是潮平两岸阔,风正一帆悬,因而吩咐福平尽快靠岸。

  等福寿从驿站租借了车马回来,一行人便开始从船上卸货了,船舱里的甲板上还堆了几箱子金银财物,是底舱盛不下的,这时便用破盐袋子勉强包裹住,挑在马背上。余下的便是底舱里的货了。

  形势就是从这一刻开始急转直下的。

  底舱打不开了,里头传来的只有晃荡的水声,梅老爷还道是舱底破损进了水,忙派福寿下水一看。

  片刻过后,福寿面色如土地上了岸,带来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——舱底破了个大洞,底下的货全漏得一干二净,他们竟然一无所知。

  福寿在船底下搜寻良久,发现了固定在船底的四支铁钩,上头还缠了些残破的铁网。他将这些东西取下来,交到梅老爷手里,后者一双眼睛立时鼓凸出来,哪能看不出这其中的伎俩!

  好一个暗渡陈仓!

  这一趟回晋北,方至半途,损失已经过半。梅老爷这辈子做生意有赢有亏,年轻时吃过的亏海了去了,却从没上过这么蹩脚的当,就跟吞了十万八千只苍蝇似的,闹得他心烦意乱,大骂了几个没用的下人一通。

  只是骂归骂,以他这样的道行,自然还留了后手,好歹没把所有家当都砸进去,如今剩在手头边的,都是大宗的金银古董。

  一行人租了马车,混迹在别家商队里,几个下人挨了他一通斥责,一路上是眼都不敢闭,这才平平安安进了豫地。

  说来也是造化,梅老爷这一路上也是足够谨小慎微了,该使钱的地方,样样打点得当,绝不与人生龃龉,就是西天取经也使得了。只是他这辈子都在用钱讲道理,这钱是太平时节说一不二的规矩,放在乱世里,却是十成十的催命符。

  他们一行人应付些流寇山贼不在话下,偏偏就遇上兵灾了。

  这伙残兵打了败仗,正是慌忙流窜的时候,偏偏手里又有枪,四处烧杀掳掠,堪比蝗虫过境。附近人家不堪其扰,或闭门塞户,或投奔远亲,这么一来,他们这些个商队倒成了活靶子。

  一片混乱中,梅老爷身边的家丁死的死,散的散,就连梅玉盐都不知道失散到哪处去了,更不消说那些金银珠宝了,他这一条性命还是福平拼命捡来的。

  那一伙残兵就跟饿狼似的,当场就清点起了战果。他那几大箱子财物赫然在列,不知道多少只脏手争先恐后地伸进去,一把把往外抓珠宝,那笑声刺耳得如同老鸹,仿佛就在他心肝上抠肉吃。

  梅老爷看在眼里,一口粗气哽在喉咙里,比铁核桃还难下咽。

  等乱兵呼啸而去后,他以跟年龄不符合的矫健身手一跃而起,三两步冲到了皮箱边上,抖着手伸进箱子里,用力抓了一把。

  半截紫砂壶嘴儿。

  几块玉质鼻烟壶的残片。

  一支用来装引票的漆筒。

  ......还有呢,还有呢?

  梅老爷那双保养得宜的胖手,这时却跟地里刨食的庄稼汉没什么分别了,只是他刨的是自个儿空空荡荡的家底,指甲盖刮在上头,只有什么东西簌簌地作响,像是抖落的金粉,量还不少。

  金粉......金粉也成,总归是点儿盼头。

  “老爷!”福平赶上来,一把抓住他的胳膊,叫道,“老爷,咱们不能久留啊,我找到马了,这就......”

  话音未落,梅老爷猛然从皮箱中抽出一只手来,对着日光攥成一个拳头,五根圆短的指头猛然折腰,那指甲盖修得满月一般,是富甲天下的一双手。甲肉之中,却嵌着一线乌黑的沙子,仿佛天狗黑洞洞的血口一般,一口就把圆满的月相吃残了。

  梅老爷抓着自个儿的手腕,猛然打起了摆子,这点痉挛很快就蔓延到了全身,让他两腮上的白肉剧烈滚动起来。

  福平还没来得及开口,便听他大叫一声,栽倒在了地上。

  梅老爷这一回是真伤了元气了。

  这一路上他半昏半醒的,除了痛惜,便只有打碎牙齿的恨,恨这些兵油子匪气太重,恨此地偏不太平,桩桩种种,就跟算盘珠似的噼里啪啦乱响,无论如何算不出半点儿扭转盈亏的法子。

  他到底是老了,比不得当年了,老年人一旦守不住成业,那就是从鱼鳔里往外漏气,止是止不住的,只能肉眼可见地沉下去。

  直到福平这一声大少爷,把他给震醒了。

  他这不成器的长子,竟然在这地方现身了。

  梅老爷眯缝着双眼,竖起耳朵听他们交谈,却只等来了一只手,在他人中上不太恭敬地掐了一把,梅洲君的声音这才响起来:“是一口气没顺过来,没什么大碍。”

  这孽子一开口,就把他的心头火给挑起来了,倒比什么平心顺气的药丸都见效。

  “什么没大碍!”梅老爷猛然睁眼,剧烈咳嗽道,“不孝子,咳......我看你是......巴不得你老子早死!”

  梅洲君转头道:“我爸这样子,估计也骑不了马了,福平,你跟车夫过去,再租一架马车。秋姨,你不用出来,老爷子还有力气骂人呢。”

  梅老爷愣了一愣,这才记起自家姨太太的名字,心里猛然滚过一个念头,整个人弹坐起来,一把抓住了梅洲君的胳膊:“你把人救回来了?好啊,好啊!”

  梅洲君注视着他,那双酷肖生母的眼睛里流露出某种奇异的神色。

  “说来还算凑巧,我去了一趟水寨,”他道,“正好遇上了罗三山的同伙......”

  梅老爷两眼直凸,不等他说完,便叫道:“货呢?”

  梅洲君没说话,半晌才盯着他的眼睛,微微笑了一下,不知怎么的,梅老爷竟然从他眼里捕捉到了一缕报复般的戏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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