阎锡云一笑,道:“梅老板实在是客气,若论家底雄厚,以德服众,还得数你梅老板。愚弟听说晋北连月大旱,盐工四处避难,人手急缺,盐号破产不知凡几,唯有你们梅家的盐池运作如常,必然要归功于长年累月的厚待。”
梅老爷被他这一手抬到了痒处,脸上立刻笑开了,几个盐商趁势恭维起来。
“几日不见,梅兄精神气见长,可见人逢喜事精神爽。”
“听说贤侄学成归来,颇得王部长赏识,刚刚谈话间,又处处周全,梅兄,千金易得,这样的家学渊源可不容易啊。我家小子如今还只知道招猫逗狗,若是有贤侄一半的人才,家业也就不愁交出去了。”
梅老爷最重脸面,家业和儿子都是要随时拿出来搏面子的,这时候面泛红光,六脉舒张,便顺势拉过梅洲君道:“这臭小子,也不知给我惹出过多大的麻烦,今日倒难得有了些安分的时候!喏,这一个是我家小儿子。”
他话音一落,梅玉盐就被袁妈抱了出来,嘴甜道:“伯父好!”
阎锡云目光一动,看向梅洲君,含笑道:“两位公子确实都是一表人材。”
他那目光直白无遮掩,像有刀光在闪烁,颇有些令人不舒服的冒犯意味,这还是破天荒头一回——梅洲君和他为数不多的几次碰面里,他都是个游刃有余的商人,眼中唯有利字。
梅洲君心里起疑,却还是笑道:“阎老板过奖了,我也常听父亲提起您,如今方才知道,百闻不如一见。”
“我这长子啊,同他母亲年轻时候一模一样,就是性子顽劣,我也是伤透了脑筋,还要请阎老板多多包涵,”梅老爷转头道,“洲君,你先陪阎老板在园中逛逛,再到昌裕楼来。”
他话里难得有些温情的意思,这是有心把这一支人脉往儿子手里牵了。
梅洲君点头道:“阎老板,请。”
梅家后院中有湖,亭台池榭错落有致,假山石林立其间,寻常待客的时候,都是沿回廊探幽,这会儿暮色正烈,月色却依旧是天边淡白的一点,仿佛朱漆盒上嵌的螺钿一般,别有一番凝而不动的秀致。
这位阎老板一路上问东问西,这时也不免驻足。
“听你方才说,你是从小就住在这儿,而不是在晋北出生的?”
梅洲君道:“对,这个园子是昔年家父给家母的聘礼,后来我们一家就长居此地,除了生意往来,料理祖业,很少有回晋北的时候。”
阎老板点头道:“梅老板也是重情之人。”
梅洲君刚微微一笑,手腕上便是一热,被对方抓在了掌心里,徐徐摩挲起来,那茧子的触感简直像是长满了刺!
他出手之快,梅洲君猝不及防,差点没被呛住,甩开手的瞬间,就用目光顶了回去,从耳垂形状一直盯到喉结轮廓。这都是外力所无法掩饰的地方,越是打量,他就越是不客气,那种无可抑制的恼怒已经如针尖般逼到了喉咙口。
“听家父说,阎老板曾经施以援手,助梅家躲过了一劫,”梅洲君一字一顿道,“这也是阎老板的意思吗?”
阎锡云负手道:“车上的帘子,用起来怎么样?”
车上的帘子......那是他刚回来的时候!
梅洲君的眼神终于变了,眉峰忍无可忍地扬了起来:“果然是......你费这么大的力气,就是特意跑来戏弄我的?”
“阎锡云”平淡道:“我们平常相见都是在夜里。”
“不错,你敢在白天露面么?”
“阎锡云”道:“偶尔,所以陪我在湖边走一走。”
“你......疯子!”
他们这一去,大概花了小半个钟头,恰巧到了寒暄过后,佣人开始布菜的时候。
梅老爷向来最清楚长子八面玲珑的个性,只是这阎老板比他想象中还要满意不少,入座之时,还特意提了一句,让梅洲君坐在了他身畔。
有点说不出的意思。
梅老爷把眼珠子裹在松垮垮的眼皮里,不显山不露水地打量起来。
“阎老板,你是豫北人士吧?我这刚从洪升馆挖了个厨子,说是一手豫菜做得不错,正好请阎老板考校考校。”
阎锡云含笑道:“梅老板有心了,这洪升楼的刘大厨,鄙人也听说过,也是近日里风头最盛的名厨了,上次专程赶去也无缘得见,原来是被梅老板收入囊中了。”
“阎老板,梅兄这可是把压箱底的老本都请出来款待你啦,”作陪的吴姓盐商一笑,转头问道,“怎么,洪升馆的厨子终于被你梅老板撬回家了?”
“可不是,好话说尽,还给他余掌柜添了两房小妾,他这才肯松的口,你是没看见他那样子,活像是我在剜他的心头肉。”
“可不就是他的摇钱树嘛,梅老板,真是好福气啊。”
梅老爷眉开眼笑,道:“人生在世,只是天上飞的,水里游的,地上跑的,总得尝上一尝不是?”
他惬意之至,两撇眉毛越升越高,如汤圆里漏出的芝麻馅儿,稀稀疏疏地浮在白肉上,旋即又伸出一只巴掌,摩挲着肚腹,道:“也不瞒诸位老板,我梅某人别的什么也不怕,就只怕个饿字,这一饿起来,嗬,活像个大胖小子投错了胎,在肚皮里踢人!”
一众盐商都哄笑起来。
梅老爷捧了酒杯,道:“诸位老板,请!”
梅老爷这次五十大寿,摆的是燕菜席,男女客分桌而坐,当中以一架光绪年间的八片寿屏隔断。晋北一带素来以彩塑闻名,他这张寿桌也是父辈传下来的,连同梁上悬塑一道,足足塑有一百单八名献桃童子,身长寸许,穿红着绿,高低错落,各自乘龙驭凤,仿佛瑶池降来拜寿一般,神态生动,白面桃腮,好不粉融可爱。
桌上童子各抱一只大红寿桃盘,头轮来的就是拌鸭掌、炝洋龙须虾、洋粉酱肉片等十八道冷荤,并核桃酪、冰糖莲子等十多道甜点心,各装在银碗里,供客人取用。冰鉴腾腾的冷气缭绕不去,即便隔桌对坐,也只能透过杯盘看到一星半点须发面孔。
梅府上养了十来个大厨,都是他用一张嘴从各路餐馆筛出来的,天南海北的菜色无所不通,能做几百道名菜,其中做点心的,更是御厨出身,很合他口味,逢人就要夸上几句,这一次说是家宴,他却有心要出出风头,因而菜色如流水样往桌上送。
一时间,祝寿声、谈笑声、觥筹交错声、女眷首饰叮当声不绝于耳。梅老爷踌躇满志,捧着一杯酒,屁股后头跟了个福安,从上首一路大摇大摆地吃到了桌尾。来的盐商大多和他相熟,酒酣耳热时候,说得最多的就是那新盐法举步维艰的窘态,和他梅老爷一时无两的风头。
“哎,哪有哪有,”梅老爷一摆手,道,“我梅某人啊,也就是给阎老板作衬罢了。”
他看起来有点醺醺然的意思了,脸色通红,眯着眼睛找到了阎锡云的所在,一步一颤地走过去,杯里的酒水颠而不倒,跟他心里的算盘一般哗哗作响。
姓阎的已经有了把持商界同业会的架势,这回刚把手伸进盐业来,盐商改革会的硬骨头就接连毙了好几个,报上又是舆论齐发,把改革会逼得节节败退,要说这里头没有他的授意,梅浔之是十万八千个不信的。
这阎锡云滑溜得像泥鳅,又心狠手辣,如今虽然是同气连枝,但这种豺狼似的人物,势必要设法笼络住,以免日后被他啖光了骨肉去。如今虽然是真金白银地供着他,但没有根裙带牵着,总归还是欠牢靠。
梅老爷把福安叫上来,酒醉一般拄着他,耳语道:“差不多是时候了,把二小姐叫出去,就到......就到隔壁小客厅里。”
福安替他挡了不少酒,脸上也是血色鲜明,半晌才道:“是,老爷。”
梅老爷还有些踌躇,家里待嫁的女儿只有芳甸这一个,虽然随了她母亲,是小家碧玉的相貌,但却不够知情识趣,恐怕还吃不住阎锡云这样的男子。
罢了,也是死马当作活马医,先探一探口风。
他捧着酒,正要三两步走上去,却见阎锡云取了只团脐大蟹,用蟹剪将蟹腿团团剪下。这种螃蟹以壳如顽铁,肉如脂膏著称,寻常人剪起来颇费力气,落到他手里,却只听银剪喀嚓一声响,蟹钳应声而落,如同剪刈兰草一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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