两个女孩子面面相觑,露出骇然之色,芳甸想见当时事态之急迫,不由叫道:“你果然好大的胆子呀,没被逮着么?”
申鹭苦笑道:“不幸中的万幸,蓉城乱作一团,委员长一时腾不出手来逮我这样的小鱼小虾,只是报社被连累得关了门,我是无颜面再待下去了。”
芳甸在心里默算了一番时间,竟和自己离蓉那晚相差不了多少,顿生同病相怜之感。
申鹭又叹道:“我本打算去东三省取材,好写些惊天动地的东西出来,谁知道仅仅是在外头困了一阵子,便见到了诸般惨象,方知先前所见种种不平,都只不过是皮毛罢了。”
“申先生,”芳甸道,“你方才用来驳斥那人的,都是你一路上的见闻么?”
申鹭道:“千真万确,有这许多照片为证。”
他伸手在怀里摸索一阵,抽出一沓相片来,借着外套的遮掩,递到两个女孩子眼前。芳甸在昏暗中匆匆一瞥,见都是些肚破肠流的惨状,吓得手一抖。
“这是......”
“是扮作警察的日本人,在关口一带偷运银元,被撞破之后,将人用刺刀刺死。这一张是用骡队,这一张是用提包......放眼铁路沿线,到处都是日本人的走私队,可恨他们以此作文章,摇身一变,倒还充起衣食父母了!如此行径,和强盗何异?”
芳甸道:“难怪我们女校的校长常说,日本人既要做强盗,又要养国贼,强盗固然凶蛮残暴,贼却是能从内里吃空一国的。”
申鹭脚步一顿,讶异地看了她一会儿,道:“周小姐,听你的口音,也是蓉城人士吧?这一番话也好生耳熟,你说的校长,可是杜霭云女士?”
“你认识我们校长?”
“杜女士曾经在镐都大学任教过,我是她的学生,周小姐,说起来,我们还有一段同门之谊,”申鹭高兴起来,伸手去托鼻梁上的眼镜,却碰了个空,“难怪我们如此投机,原来是他乡遇故知呀。”
他这话说起来,又有点呆呆的书生气了,两个女孩子忍俊不禁,又同他谈了一阵天。正这时,一个熟悉的声音远远道:“芳甸,黄小姐。”
芳甸闻声回头,果然望见了年轻男子颀长潇洒的身影。她大哥从集市间走来,朝她们招了一招手。
申鹭的脸上却显出难以形容的惊诧来,他伸手进怀里,摸出那一副眼镜,倒按在两边眼珠上,拼命去看。
“这是......这位大少爷怎么会在这里?”
芳甸一惊,道:“申先生,你认识我大哥?”
申鹭道:“我的前东家是玉盐商报,应当不会认错,这一位正是东家的长公子。”
他话未说完,梅洲君已走到了他们身侧,显然将这一番话收入了耳中,伸手同他一握,道:“幸会,我姓周。”
“周......”申鹭迟疑片刻,见芳甸露出一点儿紧张之色,他做了这许多年的记者,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有的,当即调转了话锋,“是了,周小姐的兄长,自然是周先生。”
梅洲君微微一笑。
芳甸放下心来,挽紧了黄莺子的手臂,道:“大哥,这位申先生是蓉城来的记者,很有胆识呢!对了,申先生,你手头既然有这样的相片,便不愁拆穿不了日本人的真面目啦。”
“这阵子不行,”申鹭道,“最近晋北内城也在抓人,还拿扰乱人心的名头,吊死了几位进步人士,果然力行社的人一来,这地方便乱套了。”
两个女孩子尚且茫然不知,梅洲君却心中一凛,从这小记者口中获知了这样一个意料之外的讯息。
力行社的手竟然伸到晋北来了?
“委员长舍得令左膀右臂离身?”
申鹭含糊其辞道:“我临走那会儿,委员长重用了白舟峻白组长,这次来的,是卢望山。”
梅洲君霎时间听懂了那点儿言外之意。四大金刚之中,卢望山最受陈静堂倚重,偏偏在这蓉城大洗牌的节骨眼上,被远放到晋北,反倒是白舟峻在风口上独占了许多好处。
陈静堂和委员长之间,必然出现了裂痕。
“那一位颇为失意?”梅洲君问。
申鹭点点头,道:“听说委员长大发雷霆,闹得很不愉快。还有坊间传闻说,那一位要被外派出去,由暗转明了。”
以常云超之多疑,这一点并不难预知。只是怎么偏偏是在这时候?火车站一役,力行社可谓大获全胜,扫除了一直以来盘踞在蓉城的心腹大患,这一场兔死狗烹,来得未免也太快了些。
梅洲君隐隐约约触及了什么,那无形的危机感仿佛铜镜形成的光斑,在他余光中尖锐地闪烁。
到底是哪里不对劲?
一行人渐渐走到了摊贩之中,人多眼杂,有的话不便说出口,梅洲君调转了话锋,同申鹭谈起晋北一带的风土人情来,颇为投机。两个女孩子则在各处摊贩间左顾右盼,终于寻回了一些兴致。
“芳甸,”黄莺子在摊子间拣了几支头花,望见卖香蜡烛的摊子,忽而记起一事,道,“咱们把正事给忘了,盐神娘子!我们不是要去拜盐神娘子么?”
芳甸看了看梅洲君,迟疑道:“刚刚耽误了好久,大哥都来接我们回家了,会不会太迟了?再说了,那是女客拜的......”
梅洲君笑道:“是我赶得早,盐神庙就在不远处,你们可以去看看,难得出来,总要玩得尽兴。”
申鹭道:“我替二位小姐看着篓子。”
黄莺子扯了扯芳甸的衣角,后者也意动起来,两个女孩子于是欢欢喜喜地挑了几支香烛,往盐神庙去了,芳甸半途还回头摆了一摆手:“大哥,我们马上回来!”
申鹭望着她们的背影,不由叹道:“周先生,我这一路走过看过,见到这样的景象,心里说不出的欢喜,但愿这太平日子能再长一点儿。”
梅洲君低声道:“怕只怕将死水当作安乐乡。”
他心里并不宁静,方才与梅老爷争执时的郁气仍未消退,只是不足为外人道罢了。申鹭没有听清,“啊”了一声,问道:“周先生,你说什么?”
梅洲君道:“没什么,相片掉了一张。”
申鹭一低头,果然有一张相片从怀中跌到了地上。梅洲君替他捡拾起来,手背忽而掠过一道尖锐的光斑,转头一看,是不远处的小贩在戗剪子。
梅洲君掸了一掸相片上的灰尘,那光斑又在相片上跳荡起来,引得他多看了一眼。
那是一支走在荒丘间的骡队,骡车上盖了厚帆布,底下的东西形貌古怪,仿佛坐卧不一的人形。车辙深深切进黄土之中,足见其分量。
帆布一角被狂风吹起了,梅洲君一眼便认出,那是佛首上的螺旋肉髻,单看风沙磨蚀的痕迹,便知年代久远。
“是佛首?”
申鹭愤然道:“这一伙人将晋中一带的佛像劫掠一空,嫌搬运不易,便下毒手齐颈锯断,偷运到日本去展出,他们竟有这样的脸面!”
梅洲君道:“不止。晋中虽有许多佛像,却是散落在各处的,若想成批搬运,必须多方打探,找当地人作接应。”
他这话不单单是说给申鹭听的,沉思之中,那些零散的线索被不断打乱重组,渐渐明晰起来。华北自治......日本人的走私队......晋北一带的物产地图......盐质测试员......
只是这一切还没来得及成型,又一道突兀的光斑如钢刀一般,直插进他眼眶中,他霎时间双目刺痛,哪怕急急闭目,视线中依旧烧穿了一块灼亮的红斑。
申鹭见他目中流泪,急忙道:“周先生?你怎么了?”
“被太阳光蜇了一下眼睛。”
梅洲君取出口袋巾,压在眼上,按揉片刻,才使得刺痛渐退,但视野之中依旧泛着模糊的深粉色。
“太阳光?”申鹭左右张望一番,道,“是有人在磨镜子,将光折过来了。周先生,你有眼疾?”
“老毛病了,”梅洲君道,“到阴凉处避一会儿光就好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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