陆白珩方才又同数只鸬鹚缠斗了一番,浑身上下无处不作痛,这药粉扑到面上时,却仿佛疲乏散尽了。
他往自己袖口嗅了嗅,又灵光一现,凑过去嗅梅洲君的鬓角:“这香气同你身上的好像……是平常时候的,嘶,现如今是一股死人味儿。”
梅洲君并不搭理他,他便又踢了踢地上横躺着的船夫,一看之下,竟还吓了一跳。
只见船夫七窍流血,面上布满了蚯蚓般密密麻麻的膨突血管,全然看不出五官来,连手脚也发白浮肿,仿佛在水中泡了许久。
看来是逃脱无望,服毒自尽了,这药兼有毁容之用,任谁也辨别不出身份。
他正要开口,王文声却朝他摇了摇头,从怀中取出一只指南针,拆出磁针,在那死尸身上探寻了一周。
滋……滋……滋……
磁针滑过尸首右膝弯时,忽而泻出一缕细微的噪响,紧接着是啪嗒一声。
王文声一把捏住那纽扣样的小东西,沿着裤管捋了出来,一脚便踏得粉碎。
那是一枚窃听器。
王文声道:“是俞崇的手笔。”
陆白珩颇觉耳熟,忍不住重复道:“俞崇?”
“力行社的大组长,你们没有同他打过交道,他不常跟在陈静堂身边,而是常云超的耳朵,”王文声伸指在耳垂上点了点,“常云超疑心病重,得有人在三教九流间探听风声,唯恐心腹作乱,听得动静了,便由陈静堂委派出手。我一介糟老头子,曾引得这位俞大组长足足跟了我三个月,说不上深仇大恨,也算是颇有龃龉。”
杨行韫道:“文声公,这一回你捉弄于他,也算是出了一口恶气。”
王文声面上却并无喜色,只是道:“权宜之计罢了。陆二,你如今是你大哥的一线生机,绝不可轻易露面!”
陆白珩方才便听得云里雾里,如今听得这一句耳熟的话,忍不住转头去看梅洲君。
王文声顿足道:“陆二!你怎么毫无长进?你大哥如今冒你的名,对方留他尚有用处,只等着钓出匪首雪衣人,你兄弟二人相差六岁,其间诸多破绽,仅能以障眼法拖得一时是一时。”
陆白珩恍然道:“所以你才同他胡诌,左耳后有黑痣的才是二公子!”
此话一出,就连梅洲君也忍不住看了他一眼。
“怎么了?”
“你不知道么?”梅洲君道,“你们兄弟二人左耳后都有一颗黑痣。”
陆白珩一怔,耳尖竟不易察觉地发起烫来。
王文声微微一笑,目光在梅洲君颈间的白玉上停留片刻,道:“我认得你,梅家的状元郎。”
第153章
这个称呼实在是久违了,梅洲君一听之下,倒还怔了一怔。
若要认真论说起来,王文声于他还颇有知遇之恩,当初考取公派留学时,这位王部长还亲自勉慰了他一番,言辞恳切,双目熠熠,如今神态却沉郁了不少,鬓角灰白,可见近年也并不如意。
而今陋船上相遇,他也意气消磨,实在是恍如隔世。
“这次见你,倒是沉稳不少,原来是搅进了一摊浑水里。”
“让文声公见笑了,”梅洲君道,“我也没想到,陆雪衾当日得以在火车站逃出生天,竟是文声公的手笔。”
王文声盯了他片刻,仿佛听出了他隐而不发的顾虑,一笑道:“我为什么插手陆氏这一盘死棋?当初蓉城爆炸案后,我是大失所望,说句不中耳的老实话,陆氏这一条虺蛇,就是如愿复仇,也成不了人形了,放任它冻毙风雪中,令这恩怨断绝,或许还是一桩善事。"
这显然不是什么好话,陆白珩听得着急,以余光频频去掠梅洲君,只见后者听得分外专注,脸上亦笼罩着一片霜雪般的寒气。
怎么越说越是死路一条了?
“文声公!”
“陆二,你又急什么?”王文声道,“这一笔旧账,还得接着往下翻,蓉城银行尚且算得上一笔无头账,少不得常氏趁机构陷,铲除异己的影子,只是火车站爆炸一事,闹得天翻地覆,名为刺杀,声势却仿佛敌袭,实在不成体统。”
陆白珩咕哝道:“我听说,你们光复会当年刺杀时,您老人家最爱用炸药。”
王文声冷笑道:“炸药?我活到如今,手足俱全,你大哥却连刀山火海也不知道躲,非要向常云超开最后一枪,整片后背皆被热浪掀去了一层皮!”
当时景象之惨烈,就连梅洲君的眉心也微微一跳。陆雪衾背后藏着掖着的烧伤,他并未亲眼见过,植皮手术过后,伤疤皆被鼠尾油蚀去,哪怕他存心试探,所触及的也仅是一片令人透不过气的铜墙铁壁。
“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情,”梅洲君平静道,“不惜代价,不计生死,他这一生,恐怕也都系于这一枪了。”
王文声颔首道:“我当时亦是这么想的,陆家的疯魔,以此作埋骨地,也算是如愿以偿。只可惜车厢颠簸,那一枪仅中常氏肩侧。更令我诧异的是,枪响之时,他应知失手,所看的却是窗外。”
——血雨滂沱,火舌席卷,车厢轰然侧翻,这一枪是功败垂成,这一眼是交睫于生死,却并非留给血仇的。
站台侧旁,枪弹留下的硝烟气渐渐消散,一树晚开的白梅亦被摧折殆尽,飘零于风中。
花瓣扑在车窗上,一明复一灭。
“我决意从车站里救人,也正是因为这个——”王文声道,“自古以来,爱恨两端,彼此冲抵,他心中冷铁卷刃,此生都复不成仇了。”
救人亦不容易,车厢在爆炸中极度扭曲,连力行社的人都一时奈何不得,仅能拖出压在车厢边的一具焦尸,面目全非,浑身筋断骨折,实在可怖。
好在常云超肩上负伤,这一战身边护卫折损大半,不敢在人前久待,由陈静堂一行亲自护送离去。他这才得以设法转圜,等拖到天黑时,再向车厢中搜寻,终在数具焦尸底下将人寻见了。
陆雪衾所受的不单是烧伤,车厢在爆炸中震荡侧翻,所受冲击可想而知。等被送到僻静处时,他眼耳口鼻皆在流血,也不知在这一片蒙昏的血色中望见了什么,咳嗽声中,又掺有数句低低的呓语。
王文声在等他旧部时,踱步数周,隐约听得他在叫谁的名字,正要凑近去,这命悬一线的病患竟然浑身一震,挣扎着要翻身起来。
王文声呵斥一声,他胸口剧烈的起伏这才平复下来,面色亦归于平静,仿佛一刹那从梦中惊醒。
“文声公。”
“听得见?”
陆雪衾道:“尚能听见一点。”
“眼睛呢?”
“看不见,”陆雪衾道,闭目感觉了一下,“并未伤及眼珠,只是眼角挣裂,血流障目了。”
他在伤重之中,仍能保持这种清明,就连王文声亦有些佩服了,哪怕这不过是剧痛中的回光返照。
“文声公会救我,实在出乎我的意料。”
“救你?你大半条命都吊在鬼门关里,不知能不能见着明日,如何算救?你背上的烧伤,医生处理了一番,说仅能做削痂植皮手术。这样的手术我也只听过数例,效果皆不尽如人意,或在取皮时流血过量而死,或在术中感染而死,若留在蓉城东躲西藏,怕是连个做手术的地方都没有。”
陆雪衾道:“城中已经戒严,力行社应当正在四处扫荡,进出不易。”
“好在你已身死。”
“身死?”陆雪衾面上浮出冷笑,“我若杀常氏,必要戮尸见血,他又如何会信我身死?今夜必将全城搜捕。”
“陆二已由人送出城了,梅宅亦人去楼空。”王文声一举揭破道。
陆雪衾脊背一震,横竖无处遁形,终于松弛下来。
“我不知你何时同梅氏的少爷有了过命的交情,但知己难寻,这一线生机,是由你自己挣出来的,”王文声道,“在赤雉赶到之前,我且问你一句,我在晋北缺一棵参天木,你可愿抛下私仇,从今再不回蓉城?”
上一篇:我是一个超大号的套套
下一篇:后来那个人成了我男朋友
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