几个船工正踩在浅泥滩里,往岸上拖缆绳,仅能看见晒得焦黄的脊背,瞬息之间,来去聚散,这种行动是如此的迅捷,仿佛青山碧水间渗进去的一把泥沙。
梅老爷抬了一抬眉毛,拿手指往岸边上逡巡片刻:“哪艘是我们的船?这艘?”
岸边停泊的,都是些破败的渔船,桅杆都倒伏了,几个船家打扮的男子正聚在船头,精赤着脊背,仰头嘬着当地的土烟。
他一根手指刚点过去,那几个男子就腾地跳起来,眼珠就如鹫鸟一般精光暴绽,连声大呼:“乘船过江——快——过来!”
“到马鞍口——到马鞍口——要上船的赶快——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——”
梅老爷藏在三层褶子底下的眼珠微微一动,这是一次居高临下的审视。这些男子的肩背都被晒得褪了皮,透出熟板栗样坚实而浑厚的质地,都是在水边干惯了苦力的,只是船实在不像样子,别说是运货了,就连载人都局促。
他抬手把福平召到身边,道:“这地方我也有好几年没过来了,一时间倒也记不起来了......我想想......当初留在这里的还有两家铺面,一户卖盐,一户卖米面,另外还有一家包下来的船户,供偶尔周转用,是不是?”
“是,老爷,只是这地方实在不景气,历年来的账簿都是压在最底下的,您还说过,等过了今年,就把剩下这几处铺面都发卖了。”
“对,对,”梅老爷恍然道,“就是这么个地方,管事的是谁?”
福平道:“是本地人,名叫罗三山,由您姑表舅父家的二女婿引荐的,前年来过一次蓉城,给您带了一批玉露肉脯。”
梅玉盐一听,插嘴道:“是他!爸爸,我还要吃肉脯!”
“小孩子家,”梅老爷伸手摩挲着他的发顶,徐徐道,“想起来了,是有这么个人,还是伶俐的。”
谈话间,船已经靠了岸。梅老爷又四顾一番,道:“人还没来?”
福平一面扶他下船,一面道:“我临行前和罗管事通过电话,只是......您也知道,船行的时间没个定数,我们这次顺风顺水,还早到了半天,罗管事恐怕还没来得及赶过来。正好四太太和小姐舟车劳顿,不如先在岸边旅店里歇一歇脚,洗一洗风尘,我这就让福清跑一趟船户,知会罗管事一声。”
“尽快,”梅老爷低声道,“这里离不得人,多留些人手。”
“是,老爷。”
“宋妈!”
“哎,老爷!”宋妈道,急忙放下手里的痰盂,将两只手在围裙上擦了一擦,“有什么吩咐?”
“看好小少爷,把四太太叫出来,和我下船转转。”
宋妈揽住梅玉盐的脖子,往怀里一揉,笑眯眯道:“老爷,你可放心吧。”
她一双眼睛一直觌着梅老爷神色,心里却早已泛起了嘀咕。四姨太向来不得宠,人又木讷,只要是个稍微得体些的女佣,就敢骑到她头顶上去,梅老爷从来也懒得过问一句。更何况,这一路颠簸下来,她早就吐得人不人鬼不鬼,仅有的三分姿色都磨灭干净了,老爷却偏偏在这时候惦念起旧好来了——
她心思浮动,正寻思着回头搀上一把四姨太,却见梅老爷踱步到了两人眼跟前,拎住梅玉盐脖子上盘着的赤金长命锁,往他衣领里一塞。沉甸甸的金锁,就这么被吃进了三层褶皮底下,半点形迹不露了。
“去吧。”
不出片刻,四姨太就由芳甸搀扶出来了,仅仅是这么几天工夫,她就瘦了一大圈,面色青白,仿佛由蜡布紧紧裹住的一具髑髅,除去那种骨相里固有的凄风苦雨,竟是半点血色也透不出来。
梅老爷道:“老四,你们娘儿俩一路上乘船辛苦了,趁着有空,陪我到岸上走几步。”
四姨太嘴唇翕动,做梦似的抬头望着他:“老爷......”
梅老爷道:“芳甸,你从前也都是坐火车的,头一次走水路,吃了不少苦头罢?”
芳甸心中迷惑,也不说话,只拿一双眼睛望着他,她穿的还是一身学生气很重的文明新装,倒大袖底下露出一双纤细的手腕,给人以发育不良的观感。
梅老爷仿佛一夕之间发现女儿如此之瘦弱,握住她的肩膀,和颜悦色道:“你爹爹年轻时候做生意,也是从水路过的,知道乘船的苦头,这白水滩边上的清蒸鲈鱼可是一绝,不能不趁机尝尝,也好补足元气,以备接下来的舟车劳顿。”
芳甸将信将疑,却被他抓着肩膀往岸上走,一时间也无从拒绝,只是没走出几步,就听背后有人操着一口方言叫道:“客人——你们是要过江?”
芳甸下意识回过头去,只见喊话的正是一众船家中的一个,头上缠着白汗巾,看起来颇为敏捷精干。
梅老爷没答他的话,那人朝他们面孔上打量了几眼,叫道:“客人莫嫌我们的船破,眼下江上能动弹的船就这么几只啦!”
梅老爷唇须微动,道:“怎么说?”
几个船家争相道:“船都叫日本人雇走了,一时半会还回不来,最快也得明个儿早上。”
“您等得住么?我这船小,却也轻快,现在出发,今晚就能到马鞍口,就是去响马镇,也只消花上一天一夜工夫。”
“去,溜儿,有你这么抢生意的?”
“客人,您在这儿苦等,也等不出什么花样,还不如乘我们的破船,也不用担心在路上被日本人给拦喽!”
“嗬,日本人?”
“你们外乡人不知道,这些日本人都是往附近城镇里做生意的,强横得很,这十里八乡数得上名号的船户都跟他们搭上线了,您也别等了。”
梅老爷的眼睛微不可察地眯了一眯,借着捋胡须的动作掩饰过去了。
这点疑窦才刚冒出头,就听见有个声音远远叫唤道:“老爷,您久等了!”
第68章
来的除了佣人福清之外,更有一个眼生的年轻人,体格精瘦,偏有一双腕线过裆的猿臂,走路时以肩带肘,甩得虎虎生风,只是面孔青涨,嘴角硬邦邦地噙着一大团淤血,仿佛山间猿怪初化作人形。
芳甸从没见过这么招摇过市的膀子,忍不住轻轻咦了一声。
对方的黑眼珠刷地一声转向她们,又在眼眶里针尖一般小幅度摆动起来,仿佛一种无声的警告似的,芳甸心里打了个突,抓着四姨太的手臂,往后错了一步。
但她旋即意识到,这种注视并非针对她们。方才那几个七嘴八舌的船夫,就在瞬间铺展开去的余光里,忙不迭跳上了各自的渔船,船板一摇一荡,浑如一锅落水的蛤蟆。
“原来是罗管事的东家!”
“罗管事,什么风把您吹到滩上来了?”
“什么风?”年轻人舔了舔后槽牙,大着舌头道,“当然是我们东家的东风。老爷,我来迟了,多有得罪!”
梅老爷背着两手,眼神光在对方肩肘贲起的肌肉上绕转几周。这位管事显然长年在江上摇橹拉缆绳,这才练就了一副异于常人的臂膀,不消说,自然是行船的能手。
“看样子,罗管事近年来还在亲自掌船啊。”
罗三山道:“这不是生意不景气,得设法添几笔进帐么。您一路上也辛苦了,不如去铺子里坐坐。”
“不了,”梅老爷道,“我这还有几十袋上等精盐,是稽核所史蒂芬先生托我顺带带到晋北去的,得尽快卸货,免得路上遭雨。罗管事,船呢?”
“老爷,实话不瞒你,您来得不巧。”
“罗管事!”管家福平一把拉过他,低声道,“几天前就知会过你,老爷要用船,哪里有让主人家赶巧的事儿?我就问你,船备好了没有?”
“咱们商铺的船,我提前准备好了,只是......您几位也知道,这水上的事,我做不了主,得看水龙王的脾气。”
福平道:“水龙王?怎么,梅氏的船还要龙王赏饭吃?”
上一篇:我是一个超大号的套套
下一篇:后来那个人成了我男朋友
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