连暮声下意识地屈伸了一下手指,瞳孔略略转深。
对于一个陷入半昏迷的人而言,这是一种相当专注而且没有答案的凝视。
他的目光堪称困惑地探进了梅洲君微启的嘴唇,滑到了自己的指尖上,仿佛在探索那种奇异热度的来源,但他旋即意识到,在这个灯火迷蒙的时刻,任何一种探索都在反过来撬动他自己,他的指尖就压在一层薄薄的油纸布上,底下的情欲如同鼓胀的鸡卵黄般,胆战心惊地流窜,按住任何一股,就会有更多骨血丰盈的支流迸出来。
他失态了。
在这个最不合时宜的时刻,长夜如铁,冷风如刀,本来不该有情欲的余地。
奈何梅洲君就是他困厄的投影,波心里的月明。
梅洲君闭着眼睛,在他指腹下难受地“唔”了一声,嘴唇被涎水浸润得发红,那种刀枪一般偏激的欲望又朝他围剿过来了。
连暮声仿佛被蜇了一下,飞快地坐正了,西装下摆却被对方紧紧抓住,一把团在了怀里,这个相当孩子气的动作再一次消解了他,令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。
他心里的动荡没能持续多久,就被一阵敲门声击破了。
哑嬷嬷端着一盆热水进来,弓身放在床边高凳上,又指着搭在盆沿上的毛巾,“啊啊啊”地比划了几下。
连暮声道:“我会照看好他的。”
哑嬷嬷朝他笑了笑,转身从衣橱里取了件连暮声的旧衬衣,递在他手里。
连暮声一怔,尚且不解其意,梅洲君已然自然而然地抓住了衬衣下摆,团成一团,按进了怀里。
他怀里空了。
连暮声微微皱眉,飞快把心里的杂念压制下去,转身放下了帐幔。
第64章
梅洲君在一片深而黑的怪梦中无尽地下沉。
井里太冷了,他伸出十根冻僵的指头,似乎捧着什么人的面孔,与其口唇相接,源源不断地汲取对方的热度。
这是一个异常狂惑的吻,他在高热中失却了人形,口鼻俱化,连舌尖都化作了一根通红的灯芯,托着一团油汪汪的小火,把毕生的烛泪都在对方面孔上铺尽了。
对方在此刻展现出异常克制的强硬,牢牢扼住他的后颈,不给他任何退却的余地,他甚至听到了口腔中滋滋融化的声音,整个人越来越热,越来越小,这才猛然惊觉,他已在这一吻中消融殆尽。
他从对方掌心里漏出去了,那人恍然不觉,依旧故我地亲吻着指掌间的烛泪,仿佛连他的血肉都吞进了肚里。
温情的残影留不住他,四周漆黑的井水又成倍地反扑过来。
热......渴......好热......冷......好黑......抓住我......热......不行!
他猛然睁开眼睛,坐起身来。
灯光被灯罩压坍在桌面上,仿佛阴阴的一摊死水,吃力地反着光。
这么一来,千万倾夜色都压在帐顶上,几乎和窗外的芦苇荡连贯在一处,那股尤其幽邃的寒气从头浇灌下来,他只是坐了片刻,枕衾就已经冷透了。
梅洲君用力捏了捏眉心,一时间竟然想不起来身在何处,只听见箱奁被翻动的声音,仿佛遥遥自梦中而来。
似乎有人在翻找什么东西,动作放得很轻,拉开抽屉的时候,还用手掌隔了一下。
一副怀表被从抽屉里拎了出来,银质表链沙沙地作响,对方的手指投影在帐上,仿佛一把将他握在了掌中。
梅洲君微微一晃神,一手拉开了床幔,果不其然,连大少爷侧立在书桌边,正在调试着怀表,整个人在墙壁上投下一道颀长的剪影,轮廓清清楚楚地透着光,其斯文雅致,有如书口烫金一般。
桌上横着一口皮箱,里头整整齐齐垒了不少票据文书样的东西,显然是正在打点行装。那副金丝边眼镜不知什么时候被摘下了,压在桌面上,连暮声的侧面因而清晰到了锐利的地步,却在转头看他的瞬间柔化下来。
“身上好些了没有?你才睡了半个小时,药力恐怕还没有完全发散。”
“才半个小时?”梅洲君道,又揉了揉额心,“总觉得做了许多梦。”
连暮声自然而然地走到床边,以手背在他额头上一试,道:“劳神劳力,睡得自然格外沉。热度倒是压下去了。”
梅洲君正要作答,却只听吱嘎一声响,一股湿漉漉的寒气钻进了窗缝里,他喉咙里被勾得一阵发痒,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。几乎就在同一瞬间,连暮声那只手越过了他,抵在了窗框上。
——吱嘎。
玻璃窗再度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声音。
连暮声就着虚环住他的姿势,试图把卡死在窗框里的铁撑取出来,未果,索性重新将玻璃窗往外一推,这个过程异常艰辛,灯光被一寸寸推进了深黑的夜色中,以一种近似于涟漪的质地往外晕散,梅洲君甚至有一瞬间错觉他们是在河心划桨。
一股白茫茫的冷意,弥漫在窗外的芦苇荡中。
芦苇丛越往水中央就越密,白茫茫地反着光,乍看去更像是经久不化的霜雪,最深处连月光都照不进去,只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,仿佛有什么虫豸在水下游曳,别有一番幽独之意,非人世所有。
梅洲君在他手臂里转侧过去,仅仅是看了一眼,就也被此地荒幽所慑,忍不住道:“看来连少爷平日里住的是广寒宫。”
连暮声道:“这地方我不常住,能用的东西却不少,寻常也不会有人来打扰,你如果不嫌弃,可以在这里小住一段时日,夏秋之交,方圆数里都是芦花,旁无杂色,最宜于养神,于身体恢复也大有益处。”
他这么倾身说话,犹带体温的西装外套就顺势滑落在梅洲君肩上,把那股灌注于一室内外的寒气隔绝在外,仅仅一窗之隔,却仿佛天上之于人间。
梅洲君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晃动,不知不觉间地倾身出去,仿佛当真跟着他话中所说,看到了些遥远而不可捉摸的东西。
雾里看花,水中望月,越看越像是梦中。
半开的窗玻璃抢先一步,照出了他的脸。高烧退却后,那种冷白色就如潮水中的岩石般,固执地显露出来,异常冷硬的真实就在这一瞬间撞在他脸上。
连暮声落后于他,尚且笼罩在一片灯光里,这倒影也异常朦胧。
梅洲君一时惊醒过来,摇头道:“你有要事在身,不便叨扰,我打算一会儿就启程去晋北。”
“我仿佛听说过......晋北是你的祖居所在?”
“是。”
连暮声凝视着他,道:“晋北有宋道海宋大帅坐镇,固然是一方桃源,只是一路上山路崎岖,外省的饥民往往落草为寇,依山为匪,来往劫掠,几乎已成大势,仅仅是晋周一带,就有三支部队在交战,就连铁路线都常常被战火波及。我前不久途经晋北,是借着与宋大帅的交情方才得以通行,如今手头还有一批待运的皮货,等此间事了,再过上几天,我可以安排车队,与你同去。”
梅洲君以手撑着面孔,忍不住沉吟起来。
连暮声的话,自然是可信的。
晋北固然是梅氏祖业所在,但梅老爷估量着东三省形势,已是尽其所能地把家底往蓉城转移了。这一次返乡,是逼上梁山,有多少成算还未可知。
由连暮声这么个知根知底的人说来,他心中的忧虑自然更深重几分。
只是还没想出个结果,连暮声便把他面孔轻轻一拨。
“更何况......你不必见外,这是我的私心。”
他难得把话说得这么直白,隐约有些不容抗拒的意味,这变化两人都心知肚明,只是谁都没有点破。只是他目光灼灼,热烈里又有三分克己守礼的呆气,一冷一热间,竟然把梅洲君尺把厚的面皮盯得不自在起来,忍不住咳嗽一声,顾左右而言他。
“先前只听你提过云阳一带的红橙,倒也不知道这一路上这么难。”
“倒也不难,只是很远,”连暮声道,“汉之广矣,不可泳思。”
他徐徐道来,咬字间也有股子文雅的意味,一面俯下身来,将一手搭在梅洲君的手背上。
梅洲君的手指微微一动,说不出是进还是退,总之是处在古怪的僵持中。他的肢体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,仅仅是一个人的注视,就让它们自顾自地披挂登台,欲拒还迎起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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