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姨太啐了一口,从手镯里抽出帕子,往颊上愤愤然一揩——红的红,白的白,可不就是花了妆了。她这人最要面子,决计不肯顶着张大花脸在旁人面前出洋相,当即拿帕子斜抱琵琶式地拦在面孔上。
“不成,我得洗把脸去,否则还怎么会姘头。”
“瞧她这个风骚样。”傅太太压低声音同柳太太道,几双妙目紧盯着她那皱在腰上的兔绒包芯纱旗袍,仿佛里头关了一截滑腻丰腴的白蛇,正在窸窸窣窣地吃人肉。一只珠链小包就压在她扭动的七寸上,六姨太妆都花了,头发也蓬了,偏偏要这么妖气横生地往外走,看得人眼睛里都会热出血来。
只是这股妖气仅够撑着她走到门外,漫天的雨水一扑在身上,什么青蛇白蛇都在这雄黄酒底下现了原形,她只好把披肩绕在发上,急急忙忙往茶座的方向冲。
梅洲君的影子也不知道被这大风刮到哪里去了。
这时候转头再回休息室里,岂不是成了天大的笑话?
茶座外围了一圈铁栅栏,也被雨冲得哗哗作响。六姨太心一横,隔门把侍者叫住了,从小包里翻出两张音乐票来——这还是傅先生腆着脸叫她收下的,她纯拿来扇风用,这时候却顾不得这许多了。
侍者打了伞,陪同她进了茶座,她一扭头就往更衣室钻过去了。
这音乐茶座是有洋装可供租赁的,如果是会员,则可自行取用,这个点了,照理说空旷得很,不料屋漏偏逢连夜雨,更衣室反锁得结结实实,她头发上的雨水都滴滴答答打到皮鞋尖上了,里头那位娇小姐却还没出来的打算。
六姨太砰砰砰地拍了一阵门,道:“妹妹,你可生生好心,我这都快冷死了,都是女人家,你占那么大一个......”
她话音未落,就听见茶座大门边一阵喧哗,紧接着是一连串皮靴叩地的声音,比掷骨牌的声音还脆亮,像是一刀刀剁出来的。凭她多年混迹舞厅的耳力判断,这伙人都是精壮的青年男子,说不定还是军官出身。
她从前做的是不正经的营生,最怵这些兵油子,当即就闭了嘴,整个人没骨头似的紧贴在门上,只拿一双眼睛暗中瞟过去。
来的果然是一伙警察,为首的蓝衣黑裤,在外头披了件卡其布的军装大衣,年纪颇轻,样貌英气,两只眼睛黑中透着厉,看起来不太好相与。
“四组长......奉命捉拿乱党……杀手刚刚在附近露过面,大概是这身衣服,是戏子打扮......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?”
六姨太捉到“杀手”两个字,心里突地一跳,嘴唇暗中抿在了一处。
这伙警察把侍者盘问了一通,就分为了两股,领头的年轻人带着其中一支,竟然正正朝着她所在的方向走来。
六姨太没来由地发慌,恨不得钻进门缝里去,正逃脱无路时,门板竟然悄无声息地张开了一线,她猝不及防,整个人都陷进了屋里,被一条手臂轻轻一拦,这才不至于一脚绊倒在地毯上。
对方身上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雨水气味,被桂朗姆酒古龙水的香味恰到好处地遮掩过去了,仿佛在梅瓶里搁潮了的一支梅花。
六姨太惊魂甫定,霍然抬起头来。
只见梅洲君穿了身象牙白的西装马甲,长身玉立,一双透明光辉的眼睛在灯下顾盼起来,除却鬓发微湿之外,周身干净清爽,半点看不出淋过雨的迹象。
这两头刚交换了个愕然的眼色,那年轻人朝着他们的方向走过来了。
梅洲君道:“走。”
六姨太一手抓着他的肘弯,眼光突然一凝。
只见大少爷的鼻梁边,透着一股没擦干净的绯色,质地偏油润,寻常女人家不会用这个化妆,更像是戏台上用的油彩。
这位大少爷昨夜家宴过半就不见了人影,老爷醉醺醺地还发了脾气,这会儿却冒雨出现在茶座里,脸上还有些油彩的痕迹——杀手——戏子——更衣室——油彩——
她的眼睛一下就瞪大了,指甲差点吃进对方的肉里去,高跟鞋微不可察地一晃,像惊悸的牙关一般打起颤来。
喀哒......喀哒......喀哒......
梅洲君只是在她面孔上颇为冷静地一瞥,那眼光里仿佛有镇痛之效,让人什么心思都不敢往外冒,两只脚终于落定在了地上。
大少爷可真是出息了,连这档子事都敢干,这回可当真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,谁也脱不了干系去。
梅洲君把她的手臂往下一拨,转身就要走。
“你不要命了,这么多人,能跑得出去?”六姨太拿气音道,那两只妩媚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,“行啦,一家人不说两家子话。”
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了。
六姨太又咬一咬嘴唇,忽然腰身一塌,把那条湿漉漉的帕子掷到对方面孔上,往那眼睛鼻子上胡乱擦拭起来,梅洲君躲闪不及,被帕子上一塌糊涂的胭脂口红围剿了个正着,颊上当即留了几抹暧昧的胭脂印。
薄透的帕子里裹着六姨太一根柔若无骨的手指,戳着他的鼻尖,半是亲昵半是埋怨地骂道:“叫你不等我,外头这么大的雨呢!”
梅洲君静默片刻,终于苦笑道:“祖宗,你可小声点儿,这是什么地方。”
六姨太把珠链小包掷到他身上,暗地里指了一指,一面跺脚道:“怕什么,老东西的又不在这儿,我都没怕什么,便宜都叫你占尽了,平时这么不老实,怎么一出来就瘟了?你们男人,个个都不是东西。”
梅洲君叹口气,被她一根手指逼得步步后退,服软道:“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,行啦,我不说了。”
六姨太哼了一声,这才半偎在他怀里,柔声道:“我身上都湿了,难受死了,帮我把项链解了,我好换衣裳。”
她雪白的脖颈上系了一条水钻项链,细细密密地泛着光。梅洲君自然而然地找到项链后的暗扣,捻开了,她一咬嘴唇,眼睛里开始冒出水汪汪的春情了,却突然惊叫一声,雌蛇一般往巢穴里缩回去。
梅洲君窜得比她还快,六姨太骂道:“没用的东西,关门呀!”
梅洲君道:“别,别,你反手关一下不就——”
“我一个女人家,怎么好去露面!”
眼看这对野鸳鸯就要在门板背后各自分飞了,那扇门却被直截了当地推开了。一双皮靴踏进了门里,那年轻人立定了,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们一眼。
正是追了梅洲君一路的四组长商岭。
六姨太愕然道:“你是什么人?”
她脸上那吃人的潮红还没褪尽,头发蓬乱,声音里却带了三分颤,任谁都看得出来,她这是被撞破了奸情,心虚气短。
商岭道:“我们一行人奉命追捕匪党,希望二位能够配合,如实告知身份来历。”
六姨太拿眼神戗他一记,道:“你们是什么人呀,说追查就追查,好大面子的咯,是不是连人家被窝里都要掀开来看一眼。”
商岭从身后的警察口袋里摸了本警察证,翻开来,递给她。六姨太跟接了只烫手山芋似的,瞥了一眼,急忙往梅洲君身上一甩。
梅洲君一歪头,风风凉凉道:“我可不认得这个。”
六姨太急得拧了他一把,转头道:“我们......那就是普通的......那种罗曼蒂克的关系喽。”
商岭背后的警察喝道:“名字!做什么的?”
梅洲君支支吾吾道:“姓武......在宝化路开了家炊饼铺。”
“还不说老实话!”
梅洲君这种纨绔,哪里被人这样恶声恶气地瞪过眼睛,当下就软了:“敝姓梅,名洲君......”
他这就打住,又不肯往下说了。商岭心里了然,蓉城梅姓的大户,也只有这么一家,梅洲君这个名字,的确也曾见过报,能对得上号。
六姨太咬着嘴唇,眼睛轻轻瞟着那几个警察:“我一个妇道人家......”
其中一个警察跟她眼神一对,噗嗤一声笑了出来。
“这不是红莺嘛,我认得,从前在蜜黛丝舞厅跳舞的,后来跟了卖盐的梅老爷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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