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芳甸!”黄莺子道,将竹筐倒覆在地上,小心踩到顶上,“你筐子呢?瞧,这样不就看得清了?”
芳甸被她拉着,两个女孩子共挤在布篓顶上,这么一来,眼前便豁然开朗了。只见一个高台子上有不少人来来回回地走动,将倾空了的布箱搬到台后。余下几只半开着,漏出半截格外光鲜的缎面,想必是压箱底的好东西。
“这几匹缎子,我要留到最末,照样不用钱,”说话的是个青年男子,面上带着微笑,“留给谁呢?谁听得心诚,就给谁。在座的诸位都要问了,这布是从哪里来的?我们出手这样阔绰,难不成是天上掉下来的?”
底下纷纷叫道:“是日本人处领来的!”
“日本人给的!”
“呸,给日本人做孙子得来的东西,有什么稀奇的?”
青年男子道:“哦?这话是谁说的!老伯,我瞧见你了,你是靠什么营生的?”
“十里坡晒盐的,靠天靠地,不靠你狗日的!”
“我道是什么不愁吃喝的上等人,原来也是做孙子的。”
“你说什么?”
青年男子道:“老伯,我并不是成心骂人,只是你晒盐,看老天爷的脸色,那就是老天爷的孙子,天干地旱,晒得哭爷爷叫奶奶,才得保一二收成。盐价高低,又得看买家的脸色,看盐业署的脸色,吃盐的运盐的收盐的,路上但凡过去十个人,便得给九个人当孙子,您老人家认的爷爷,怕是比筐子里的盐还多!”
“你......你!”
“只是你如此之辛勤,认了这许多爷爷,穿的依旧是破衣烂衫,连匹像样的布都扯不出来。而我只做了一回孙子,便不愁吃喝,这是为什么?你的爷爷便不如我的爷爷!”
底下哄笑起来。那青年男子趁势又道:“国民政府昏聩,替它做牛做马,累死累活,可有半点好处没有?倒是日本人,出手阔绰,宅心仁厚,怜惜大家伙儿的苦楚,如今坐镇在东三省,有数不清的米面粮布运过来,教咱们不过苦日子......”
“国民政府?呸,我们这是宋道海宋大帅的地方,不仰仗国民政府!”
“给日本人当走狗,就不怕被人戳脊梁骨?”
男子在这许多谩骂声中,岿然不动,微笑道:“大家伙儿难不成以为我是来劝降的?我哪有那样的本事,只是宋大帅亦有宋大帅的苦处,咱们赚的钱,被国民政府抽得精光,有那一帮酒囊饭袋在,日子必然越过越穷。要想过好日子,便只有让华北自治!”
“自治?”
“什么意思?咱们不归国民政府管了?”
“让宋大帅做土皇帝?这也不差......”
男子又高声道:“你们信得过宋大帅么?”
“信得过!”
“让宋大帅管着你们,算不算卖国做汉奸?”
“自然不算!”
“华北一旦自治,日本人也知道宋大帅的本事,不会轻易来犯,为了同这样一个国中之国交好,还有数不清的米面运进来。既能不愁吃穿,又不用提心吊胆地怕打仗,更不怕背上汉奸的骂名,这一笔账,大家伙儿可会算?”
“华北自治!”
“华北自治!”
芳甸见人群渐渐被他说动了,就连黄莺子都瞧得目不转睛,面露欣羡,心中止不住地发寒。她念过这些年的书,通晓是非利弊,知道日本人狼子野心,绝不像这男子说的那样无害。只是群情激愤之中,她亦有些理屈词穷起来,明明有满腹的质疑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这人巧舌如簧,要是大哥在......大哥在,一定能驳倒他!
“华北五省自治!”
“救济华北民众,日满华共存!”
男子转身掀开箱盖,从中扯出一匹光鲜柔软的缎子,道:“各位,像这样的缎子,还在源源不断地从铁路沿线运进来!”
“胡说八道,厚颜无耻!”
芳甸被这突兀的骂声惊了一跳,却见一个男子挤在前排,推开数人的阻挡,踉跄到了台上。这人甚是年轻,戴了副书呆子气的玳瑁圆框眼镜,脖子后歪甩着一只相机,大概是个记者。
年轻记者喘了一会儿粗气,道:“你有数不清的米面油布,我便有真真切切的相片,这都是我从铁路沿线拍下来的!”
他从口袋里抓出一把相片,道:“这一张,是日本人的军队在东三省外围杀人,男女老少,都横死在了屠刀底下,这土是被血水浸黑的!还有这几张,日本人顺着铁路线,大批大批往外运白银,哪里来的白银?都是从你们这儿掳掠走私出去的,里头还有所谓成山的米面,你竟然拿着偷来的东西,谎称大恩大德?”
他被满腔义愤所激,一口气说了这一连串话,语速快如连珠,可惜被淹没在高呼声中,听来有些含混了。方才那年轻男子将两手一拍,立时有几人向记者扑过去。
年轻记者反应也颇灵敏,抢先一步跳下台子,在“华北自治”的高呼中,不停往人群最密处钻挤,身后数人目露凶光,穷追不舍。
“这人叽里咕噜的,说的话倒怪吓人的,”黄莺子茫然道,“哎呀,怎么往我们这儿来了,芳甸!你做什么去?”
芳甸提起裙摆,跳下布篓,道:“没什么,我怕又有人踩着我的布。”
“噢,那你当心,别被人撞上了。”
芳甸将布篓抱在怀里,左右看了一看,无声地咬紧了下唇,片刻之后,人群铁黑色的脊背中央,果然挣出了一只手,掌心里还攥着一把皱巴巴的相片。她心中霎时间涌出了莫大的勇气,道:“到布篓里,快!”
年轻记者一猫身,应声钻到了布篓底下,芳甸刚遮掩住他,追兵便擦身而过。
“那小子人呢?”
“这一会儿就不见了?”
芳甸坐在布篓上,强作镇定,悄悄攥紧了花毽,趁着几人四处搜寻,用力抛掷出去。果不其然,远处有人大叫了一声,道:“是谁碰的我?挤什么?”
“在那儿!追!”
芳甸一手握拳,抵住自己砰砰直跳的心口,生怕他们再次折回来。不知过了多久,有人在她肩上一拍,惊得她差点儿没跳起来。
“是你啊,莺子。”
“还能有谁?”黄莺子奇道,“走吧,都散了,布怕是卖不成了。”
“都散了?”芳甸道,张望一番,果然人群渐渐朝四面八方散开了,各处摊贩又重新吆喝起来。人要是走空了,便更难脱身了,她稍一迟疑,便下了布篓,伸手敲了敲。
布篓应声抬起来,年轻记者蹲在里头,不停朝她作揖,他那幅圆框眼镜已经摘去了,转而用炭笔画了两撇胡子,说不出的滑稽。
芳甸忍不住,扑哧笑了出来。
第120章
“呀,竟然藏了个人,你是......”黄莺子盯着他胸前的相机,迟疑道,“是刚刚那个怪人!”
“原来是忘记藏相机了,”年轻记者恍然道,用外套裹住相机,抱在了怀里。他改头换面的手法如此娴熟,可见先前没少遭遇过这样的阵仗,“谢谢这位小姐仗义出手,我也是没想到,大庭广众之下,他们竟然敢做出灭口的勾当。”
“你胆子真大,说的话又有条理,不知是哪家的记者?”芳甸问。
“我们边走边说吧,”年轻记者道,“敝姓申,单名一个鹭字,之前是时事新报的记者。二位小姐怎么称呼?”
“我姓......我姓周,她姓黄。你说的时事新报,可是章一峰先生作主编的时事新报?听说报社搬往蓉城去了,你怎么千里迢迢,跑到晋北来了?”
申鹭摸了摸鼻子,道:“周小姐,不瞒你说,我只在时事新报做了三天的记者,报社便被我连累得关门大吉了,现在么......”
黄莺子奇道:“连累?难道你闯大祸了?”
“倒也不是,”申鹭道,“我只是......唉,恰巧撞见了委员长遇刺,写了几篇小文罢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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