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本人虽未亲至,梅氏的商船却载来了一船的炸药,和当地官府的文书。
这第一件事,就震动了整个鄂江盐岸。
他这一出手,炸的正是白风马堆。少了这一块壁立千仞的巨石,原本在白风马堆边上盘旋冲撞的暗潮轰然四散,夹岸的激流为之一缓。好大的排场!
水路初通,梅氏就又招揽了当地熟识水性的船夫,代为探索沿岸地势,将新生的乱礁绘制成图,梅氏的商船很快就载着成堆的白盐,从晋北来了。
当时盐商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,运到这种穷酸地方的货色,短斤少两不说,还要在七分盐里掺三分沙。梅老爷为人和气,只掺了两分。偏偏这些穷酸鬼还不识相,沿岸盐号开张后,就这一带迟迟收不回本钱。
一查之下,果然是私盐横行。
这种小地方的私盐,向来是不成气候的,梅老爷也腾不出手来收拾,只派了个管事代为巡查,能搜寻出古盐井来,却是意外之喜。
这往后的事情,就是二当家说来也觉悚然,仿佛这满把的白盐里,渗出来的都是血。这种刀是无形无迹的,一路割刈过去,挨了刀的也呆头呆脑,只疑心身边有无数猪猡在嘶声嚎叫。
梅氏手上有的可是明晃晃的盐引,一番打点运作的,又成了当地唯一的场商,食盐产销,尽归其手,就连境内的几个古盐井都是登记在其名下的。这些和尚既然不是梅氏的灶户,那便是无故侵占人家的盐井,岂有不被驱逐之理?
这其间的翻云覆雨手,这帮和尚哪里看得明白,只是一夕之间,连庙带井,均已易主。青壮和尚尚可一哄而散,转头去替梅氏拉船,那些老残和尚却是一夕之间,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。
那夜,小沙弥贩盐晚归,只见庙门洞开,风雪正紧,里头一地狼藉,他苦寻半天,依旧不见师父人影,等转回盐井边时,忽然望见里头黑漆漆的,填了几道瘦长的黑影,如同炉膛中的圆柴一般。
这一惊可非同小可,小沙弥大叫一声,扑过去拉扯,入手的是一条胳膊,已然冷透。
几个老残和尚就这么填在盐井里,额上破了大窟窿,卤水皆被血染,不知死去几时了。
这也是桩无头公案,坊间众说纷纭,有说是梅氏催逼甚急,和尚走投无路,宁可触井而死,也有说这乃是梅氏恶仆的手笔,和尚反抗甚烈,索性将人摔晕了,抛在盐井中冻死,兴许还能给卤水增味......林林总总,不足为奇。
这血海深仇,落在梅氏的账面上,也只不过是几笔轻飘飘的进帐。
只是谁也不会料到,梅氏这样的庞然大物,也有难以支撑的一天,前些年本家不景气,只能到处关闭长年亏损的铺面,当地的盐号原本有五六家,如今只剩其中一二。
这小沙弥也摇身一变,成了水寨的当家,其眼中钉除了到处贩私的日本船,便是梅氏那几条商船了。
“说起来,我还是你们梅氏的恩人,我就没秃驴那么迂了,凡事皆可通融,”二当家咧嘴一笑,道,“要不是有我暗中替你们的商船放哨,这几条船啊,早八百年撞进秃驴手里了。”
梅洲君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,只觉船外雨声如潮,悲切异常,听得人心中恻然,仿佛身在群枭之中。
二当家还要邀功,便听他冷不丁道:“罗三山开了什么价?”
“开价?三成货款,这是应当的吧?我可是冒着被枪毙的风险,从大哥眼皮子底下......”
“我说的是这一回,”梅洲君道,“罗三山出了什么价?”
二当家的脸色一下就变得古怪起来,嘴唇一闭,腮上的横肉突地一跳,隆起了两座奇崛的肉山。
“好后生,你爹猪油蒙了心,非要装日本船,自个儿倒了大楣,也能来怨我?我这一下午可是栽在了你手里,连船影都没见过,”他怪笑道,“趁大哥还不知道你们是梅家的......”
话音刚落,帘外就有水声哗啦啦的一声响,伴随着船底摇曳的声音。有一道脚步声转眼逼到了布帘外。
“怎么这么慢?”有个冷厉的声音暴喝道,“老二,你本事见长了,梅家的女人也敢藏?”
第88章
这一段陈年往事还在兄妹二人心中翻涌,主人公竟然已穿过血海而来,那种不真实感异常昏蒙刺目,仿佛长时间凝视着一捧捧渗血的雪花盐,连眼珠都被盐水浸得刺痛不堪。
梅洲君心里清楚,有这一段前尘在,无论如何都是不死不休的局面。
他们势单力孤,挟在手里的就只有一个二当家。这伙水匪彼此间早已暗生嫌隙,看二当家行事,贪财好色,处处和匪首阳奉阴违,拿他来要挟水匪,恐怕是笔蚀本买卖。
只不过......以二当家这种脾气,当真甘心久居人下么?或许水匪间的派系之争,正是他们苦海间的一线生机。
梅洲君心念电转,几乎是霎时间察觉到了异样。
大当家那一声喝罢,却是再也没了下文。唯有又疾又厉的雨声,一阵阵扑在布帘上,那种蛮横涌动的势头,简直如同雨中困兽一般。梅洲君望不见帘外的情形,却依旧能感知到那股迫面而来的杀气。
有人在帘外争斗!
这一轮交手迅捷如闪电,船底被踩得吱嘎作响,将来回攻守间的动势暴露无疑,片刻过后,只听脊背触壁的一声巨响,小船在浪头猛然耸动了一下,陷入了一阵极度紧绷的寂静中。
直到一道残影洞穿了船舱,以肉耳几乎难以捕捉的频率爆发出啸叫声。
——砰!
那一个焦黑的小孔,这才徐徐冒出青烟来。
是枪响!
这一枪来得太不是时候,其声脆亮,竟是一举洞穿了满江风雨,船舱外一片哗然,似乎远近的水匪都被枪声所惊动了,纷纷掣船聚拢过来,正是一石激起千层浪!
“什么人?大当家......大当家受伤了!”
“怎么回事?这是二当家的船!”
“有谁见过二当家没有?恐怕是落在了他们手上!点子很硬,手头还有枪!”
“点灯......快点灯!传讯给水寨!”
与此同时,布帘之外。
两道人影一触即分,大当家闷哼一声,五指几乎抠进了船舱里,还没稳住身形,一注热流已然自颅顶直劈下来。
他甚至没有意识到那是自己的血,反而被一瞬间的空旷和清凉所慑,仿佛冥冥中有一只枯瘦的手,死抓着他核桃青的头皮,万千杂念都在这几枚手指底下,四散遁逃。
......常慧,你的第一颗戒疤,叫清心。如今一年期满,这是第二颗,叫乐福。往后还要静心修持,断除我执......
第三颗,第四颗......切记切记,勿忘勿忘!
涂了红蜡的艾绒被死死压在他头皮上,紧接着是纸捻被点燃的一声轻响。
——哧!
火光腾起,受戒时的剧痛顺势滚进了他灵台中,大当家负痛狂呼起来,猛然去抓自己剧烈痉挛的头皮,唯恐它从颅顶上挣脱出去。
他抓到了一手粘稠的血污。
头顶的戒疤被那一颗子弹活活犁翻了,皮肉翻卷,焦痛入骨,方丈苦心留下的善种一夕被破,他抬起来的眼珠简直是从血污里爬出的一双厉鬼。
他生平所受之戒,只是画地为牢罢了,这世上多的是罔顾规矩的鼠辈!
就在他抬眼的瞬间,一道刀光从天而落,直贯颅顶一—却偏偏在一个猝至的浪头中,险险贴着他的额头劈落,因毫厘之差,仅剃去了他鼻梁上的一层雨水。
作为刺客的青年两手握刀,单膝撞地,全凭腰胯间一股拧转的蛮力把住刀锋,不至于一刀剁穿舱底。
竟然还是个了不得的练家子,那双凤眼淬火般照过来,大当家哪里会认不出来?这一伙戏子初来乍到,梁子却已结下了,眼前这个白玉衡,就是其中最难啃的一根硬骨头!
大当家毫不迟疑,一把将枪提在手里。又有几个水匪从邻近的小船一跃而上,环卫在他身周。
“好啊,不是冤家不聚头!”大当家冷笑道,“把渔灯全亮出来,我倒要好好会会客!”
“会客却也不必了,”白玉衡抱臂道,“我劝你还是收拾收拾奸细,那一枪可不是我开的,说不定你大当家前脚横尸江底,后脚城头就变幻大王旗喽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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