梅老爷没同她多说,只是摆摆手,示意她出去,但她心里头已如明镜一般,把背后蓄势的风雨照得无处遁形。
这绝不是一次简简单单的祭祖,姓梅的把大半家当都收拾停当了,只抛了屋宅佣人留守此地,说不定就打着金蝉脱壳的主意。
她对梅老爷的秉性心知肚明,因此回房之后,一刻都不敢迟疑,径自往枕头底下摸索片刻,拉出一道暗屉来,直到那个熟悉的绸缎软包落入手中,心中才微微一定。
缎子里裹了十来枚宝石戒指,并各色金银首饰,各自泛着可怜又可爱的光。
素贞忍不住伸出手比照了一番,她劳心劳力惯了,手指如同削葱根一般清瘦,连戒指都挂不住,这人世间看得见摸得着的酒色财气,就在她指根上无依无靠地打转。
到头来还是只留下这些东西。
这种隐秘的自怜只来得及探了个头,她已经飞快将绸缎包往枕下一塞,扬声道:“这么晚了,什么人呀?”
窗外猛地探出了一道黑影,微微弓着脊背,两手按着窗框,仿佛上门凭吊的黄鼠狼一般。哪怕隔着窗玻璃,依旧能感知到那碧莹莹的窥视。
“二姨妈,是我!”
素贞讶然道:“许久不见你,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?”
“姨妈,性命攸关的大事,你可得行行好,放我进去说话。”
素贞应了一声,把枕巾都掖平整了,这才过去拔了插销,推开窗户。那道黑影毫不迟疑,飞快往里一翻,一个踉跄之后才落了地。素贞拿余光一沾他,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,落魄的男子就跟残羹冷炙差不了多少,都是馊臭而不自知的货色,一不留神,就会惹上一身腥。
来人瘦得脱相,面色黧黑,一双杏眼高高鼓凸在外,乍看去说不出的陌生,仔细打量片刻,才能看出属于任春妒的轮廓来。
任春妒也不等立定,先伸出手,狸猫洗脸般恶狠狠在脸上揉了几圈,只可惜那脏污仿佛已经腌渍进了皮肉里,半天不见成效。
素贞忙绞了贴身的帕子给他:“春妒,怎么瘦了这许多?你最近做什么去了?可别又沾上那个了。”
任春妒抓住救命稻草似的,连声哀求道:“二姨妈,你可得救救我,救人一命,胜造七级浮屠,你最信这个的,是不是?”
“你是遇到什么难处了?”
“你不知道!姓梅的......姓梅的他把我扔进煤窑里去了,没日没夜地挖煤烧炭,我差点活活累死在里头,这回好不容易跑出来,恐怕只有你能帮我了!”
素贞叹道:“原来如此,也怪可怜的。”
她的腔调一贯文雅柔和,那点怜悯也是点到为止的,任春妒翘首期盼了半天,迟迟没等到下文,脸色不由得阴沉下来了。
“二姨妈,我们之间的情分,至少也能兑成几斤盘缠吧?我也不要别的,你再送我出一趟洋,从今往后,我绝不再来给你添乱,怎么样?”
“这可怎么是好?不是姨妈不想帮你,家里的开支,向来都是老爷一手把持着的,这节骨眼上谁敢动他的钱袋子呀?”
“再简单不过,”任春妒吞了口唾沫,伸长脖子盯着她,“你把那几笔钱还给我。”
“什么钱?”
“姨妈,当初梅洲君那笔留洋费,你可吃去了大头,我一笔笔汇进申蓉银行的时候还留了单据,现在拿出来救救急,也不过分吧?”
他刻意把单据两个字咬得又脆又亮,颇有些敲打的意味,不料素贞一听之下,面上犯难,半晌没有说出话来。
“怎么?”
“你当我是图你的钱?”她道,“当初你着急忙慌地来求救,说大少爷弄丢了,姨妈心疼你,知道你心气高傲,只是偶尔走歪了门路,这才替你一力遮掩下来,顺带着替你从老爷身上刳些留洋费,免得你在外无所依傍,如今看来......你是一点也不体恤姨妈的难处啊!”
任春妒听出她推诿的意思,面色一变,逼问道:“我就问你,钱呢?”
他面孔前伸的瞬间,素贞往后退了一步,拿腰臀找到床沿,仿佛寻求主心骨似的,徐徐坐下了。
“你当我的日子是那么好过的?”素贞凄然道,“老爷那个性子,你又不是不知道,好起来是蜜里调油,什么时候翻脸了,那是半点情面也不会留的。我又无儿无女,只得这么些钱财傍身...... 以大少爷的性子,你不把事做绝,他也不会来断你活路,你就忍一忍,好好向大少爷认个错......”
任春妒冷笑道:“是,他恨不得我生不如死!二姨妈,你就给个准话吧,我要是过不下去了,你也脱不了干系,这李代桃僵的主意,可不是我一人出的,咱们可是一根绳上的蚂蚱!”
他终于不再做小伏低了,这一番话仿佛在铁水里淬过,把他两排牙齿都烧成了通红的铁胎,一枚枚图穷匕见般暴突出来。
他这人向来拉得下脸,又硬得起心肠,如今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,就要朝着素贞龇牙了——横竖只是个女人罢了,要拿捏起来,有的是办法!
“春妒,你可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,”素贞幽幽道,“要不是姨妈费心替你遮掩,你那档子破事,又怎么从害命变作图财?”
“你……你什么意思!”
任春妒本是打着讹她一笔的主意,步步紧逼,这时却悚然一惊,两只眼乌珠先于心中错愕一步,恨不能夺眶而出。
素贞只是坐直了身子,拿脖颈举着下颌,自怜似的转了一转,任春妒就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,她身上那些女性鲜活妩媚的特质,向来像铅那样沉在水里,如今却从头发丝开始,被春风徐徐吹皱了,丝丝缕缕活泛起来,仿佛这阴丹士林旗袍底下伸展自如的,不再是死气沉沉的肉体,而是蛇口中袅娜的信子。他刚刚步步紧逼,占尽上风,却在这斜飞的一眼中,胜负陡转!
“你怕什么呀,我可不认识什么人贩子,”她道,“只是姓徐的近来生意不景气,又改头换面,卖了一批白俄妓女来蓉城,可惜还是不成气候,你说,他要是和大少爷碰了面,会不会痛惜错失了这么棵摇钱树?”
“什么!你……你!”
素贞嫣然一笑,道:“你呀,做起事来首鼠两端,偏偏要在狠心里掺些下流,难怪成不了气候,放着那么多专绑肉票的不要,非要把人往窑子里送,可不就搬起石头,砸了自己的脚?”
任春妒咬紧牙关,直勾勾盯着她,突然从鼻孔里喷出一股积怨已久的热气来:“斩草除根,怎么解恨?我只恨姓徐的没本事,竟然叫他跑了出来!”
“你也不要怨恨姨妈,姨妈到底是同你一条心的,这钱呢,我一时半会儿拿不出来,路我倒是能替你指一条。”
任春妒半信半疑道:“世上还有不用钱的活路?”
“老爷这阵子要回乡祭祖,宅子里空置着,一时半会儿也顾不上,原本明天还有几个新佣人要进来,恐怕也没工夫细审了,正好,你如今面孔大变,再好好拾掇拾掇,我把你换进府里帮工,也没人会来找你的麻烦。”
“佣人?你说的出路,就是接着给姓梅的做牛做马?”
素贞伸手召他过来,俯耳道:“老爷此行前途未卜,你等着我的消息,能吃下去多少家底,就看你的造化了。”
任春妒一下就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,猛然咽了一口唾沫:“姨妈,这话当真?”
“我骗你做什么?”素贞柔声道,“你是个胆大心细的,只是时运不济,姨妈还指望着你呢。时候不早了,你回去好好打扮,明天早上六点,到角门边,找福安,你一见到他,就明白了。”
任春妒咬紧牙关,灰黄的眼白托着一对野心勃勃的眼珠子,在她面孔上签字画押一般刮了几圈,突然就心定了。
福安......对,福安!这女人身上的把柄可不比他来得少,真撕破脸皮,谁也落不得好处。
他又敲打道:“姨妈,咱们可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!”
素贞道:“当然。早上六点,别误了时候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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