连暮声逼近他,耳鬓厮磨间,埋伏了无限的柔情。它们窸窸窣窣作响,春草漫山,渌波摇荡。
他却兵败如山倒。
——叮铃铃铃铃!
依旧没来得及说些什么!
电话铃就在两军阵前,猝然响起。
连暮声直起身,走到书桌边,接起电话。
电话那头似乎说了些什么,连暮声一言不发,片刻之后,面色就变了。
“已经到了?扶灵过来的是谁?好,我马上出来。”
他并没有多说,匆匆挂断了电话,另取了大衣披上,转头温声道:“家父的灵柩到了,我要去接一趟,今晚恐怕要在这里守灵,你先睡下,有什么事情就拉响墙边的铜铃,哑嬷嬷会过来。”
他略一迟疑,又伸手把披在梅洲君身上的西装外套理正了:“夜里如果有什么变故,你不要出来。”
变故?
梅洲君一皱眉,飞快地捕捉到了他话里不合常理的地方。
灵柩竟然这么早到了?
先前听连暮声和司机间的交谈,这次扶灵出省恐怕是故布疑阵,为的就是把他拖在路上,一等再等,以便于一众兄弟将连公馆分食殆尽。
如今看来,这背后的设计显然比他预想中更歹毒。委员长那通电话,真正的要害反而在扶灵的时间。有人故意把扶灵的时间说迟了,让他等到天明,为的就是磨去他的耐性。
连公馆的斗争瞬息万变,正是至关紧要的时刻,不管是谁,只要有志于在大厦将倾时分一杯羹,就不可能放过这最宝贵的一夜,更何况是身为大公子的连暮声?
一旦连暮声对这通破绽百出的电话起了疑心,将心一横,弃置不顾,先以雷霆手段整顿家业,那么他必然会错过扶灵的时间,等待他的,便是次日的舆论围攻,甚至还包括了委员长本人的不满。
偏偏连暮声此人不能以常理揣度,当真就抛下了连公馆中的一切,等在了养鹤小筑中。
灵柩如约而至。
仅仅是这几句话的工夫,锣钹凄厉异常的声音,已经从远方的黑夜里穿透进来,仿佛嘶哑的哀歌一般,梅洲君不知听过多少出热闹的大戏,却从未发现这几片金属钹的震鸣,竟然能令人悚然到这种地步。
连暮声并未多说,只是又看他一眼,方才推门而出。
那司机已经等候在门外了。
“大少爷,人已经到了,是刘秘书长亲自扶灵来的。”
“嗯。”连暮声道,看了一眼怀表,“有没有说,什么时候要扶灵出省?”
司机沉默片刻,颤声道:“大少爷......委员长的意思......是先在这里超度,整理一下仪容,以免一路上颠簸。法华寺的大师也跟过来了,道场一会就能张设起来,老爷他恐怕……遗体受损,尸骨不全。”
这最末的八个字,几乎是从齿缝里嚼烂了才吐出来的,生怕连暮声听清楚了。
连暮声沉默片刻,道:“我知道了,委员长有没有说,父亲是死在谁的手里?”
“匪首......雪衣人依旧在逃,”司机道,“这是委员长让刘秘书长带来的亲笔信。他还交代了一句,让您……让您先不要去看老爷的遗体,以免过度伤心。”
“陈嗣,”连暮声轻声道,“他是我的父亲。”
梅洲君心里一震,竟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,眼前一时是皎皎天上月,一时是红尘血与泥,此刻却以异常惨烈的方式拧结在一处。
朦朦胧胧的交谈声终于远去了。
他压住心绪,下了床,立在书桌边,在纸上飞快写了一行字。晋北这几个字才刚落笔,就被他划去了。
他不该再留在这里。
第65章
全城戒严的同时,法租界依旧沉浸在一片灯红酒绿中,霓虹灯光在车帘的缝隙间闪烁,鲜艳到了失真的地步。
芳甸拉住车帘,一时间不敢去看手背上剧烈闪动的光斑。
四姨太巴着她坐着,一手更是紧紧抠着她的手腕,把底下青春正盛的脉搏当作足以定心的佛珠,急切切掐了一轮又一轮。
芳甸被母亲的六神无主掐得喘不过气来,仿佛箍上了硬邦邦的第三只镯子。
“芳甸,芳甸,你摸摸看,东西还在么?”
芳甸道:“还在呢,姆妈,你放心好了。”
四姨太额头冒汗,不知第几次伸手去抻芳甸的襟口。那里相当老气地掖了一块帕子,一半顺着盘扣塞进衣服里,剩下的则如一朵服服帖帖的白玉兰花,垂在芳甸的胸侧。
芳甸吓了一跳,道:“姆妈,没丢,我贴身藏得好好的。”
四姨太扯了一扯帕子,感觉到底下吊着的沉甸甸的份量,这才把心肝放稳了,悄声道:“芳甸,一定要记好了,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能离身,这是我们娘儿俩最后的傍身钱,这儿、袖筒、衣角,娘都拆开来放好了,要有什么事情,你就拿一份出去,千万莫要跟人家犟......”
照理说,像她们这样出身的小姐和姨太太,平时穿金戴银,少不了体己钱。只是梅老爷钱袋子管得紧,尤其信不过这些姨太太,一分一毫都要过账,他又素来看不上四姨太的畏缩和寒酸,就连在她兜里放个鸡蛋都疑心要磕坏了,平时戴出去的头面首饰虽然还是阔家太太的份例,回来却是要一样一样收缴上去的。
要是换了旁的姨太太,还能从设法从蚊子腹内剜脂油,但四姨太却没有这样的本事,离了梅府,才发现这一身都是典押了青春租赁来的,除此之外,赤条条无物可傍身。
好在梅老爷不曾短过芳甸的吃穿用度,娘儿俩拼拼凑凑,总算攒出了一份对于常人而言颇为可观的活钱。
这次返乡来得仓促,她们甚至都没来得及见上梅老爷一面,就被丢在了这辆小车上,一路跟着车队,在蓉城的夜色中四处周转,车队更是时停时行,不时下来几个亲信,仿佛在四处打点些什么,四姨太哪见过这样的阵仗,一时间失却了主心骨,只能巴望着女儿。
正思虑万千间,汽车剧烈颠簸了一下,猛然停住了。四姨太还没回过神来,就听见汽车侧门边被重重踢了几脚。
有个孩子的声音滚雷一般叫道:“开门!开门!”
司机立刻跳下车去,把侧门一拉,一个硕大无朋的屁股顺势拱进来了,一下把四姨太母女俩挤兑成了炉边上的烙饼,陷在一大锅热烘烘的皮脂味里。
对方以屁股攻城略地的同时,还把一条蟒蛇般的腰身一扭,裹在上头的那一匝袄裙如同油汪汪的蛇蜕一般,已然缩到了肚皮上。她伸手用力抻了一把,这才把另一边肘弯里掖着的梅玉盐往膝盖上一捞。
“四太太,二小姐,我们小少爷刚刚晕车了,老爷让他到后头来坐坐。”
四姨太松了一口气,脸上堆出笑来:“宋妈妈,车里宽敞,你们往这儿坐......怎么没见着素贞呢?”
宋妈妈也没正眼看她,先把袖子捋了一捋,摸出了一支拨浪鼓,叮叮咚咚摇了一阵,这才不咸不淡道:“谁晓得呢,二太太好像是临出门前害了急病,一时间出不来了……小少爷,这一路上跟着奶娘,奶娘当你好。”
梅玉盐刚从她两个东倒西歪的瓠子奶间钻出来,脸孔都憋红了,好不容易盼得一线天开,又被一巴掌轻轻松松按了回去,整个人如同井里吊桶一般,在奶妈三层肚皮间浮上沉下。
芳甸扑哧笑出了声,正要拿掌心去掩,就听他尖声道:“你笑什么!呕......奶妈,奶妈,我又要吐了,唔唔唔......呕!”
宋妈妈立刻撒开他,探身去抓脚边的小痰盂,芳甸听他呕吐的声音,胃里跟着一阵阵泛酸水,还没来得及缩到车边上,一道炮弹似的人影已经从奶妈膝上弹了出来。
梅玉盐一把扯住她胸前的帕子,往嘴唇上胡乱擦了几圈,叫道:“二姐,我要帕子!什么东西这么沉?你藏东西了?”
芳甸又气又急,坠在衣服里的首饰袋丁零当啷乱晃,偏偏梅玉盐从来也不懂什么规矩,竟然伸手就来扯她衣襟:“我看看,我看看嘛,你是不是偷家里的东西了!”
“你乱说什么!”芳甸道,眼看弟弟牛犊子似的往自己胸前拱,魂都被吓出来了,反手将他重重一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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