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一时忘了压低声音,“陈静堂”耳朵甚尖,当即道:“危言耸听?宋大帅,你不妨往窗外看上一眼,如今是第几日?”
这一回,不单是宋道海,就连几个幕僚也忍不住齐齐回首,将窗户推开一线,极目远望。
此刻窗外雨势稍减,天色依旧异常阴沉,也不知是不是他们的错觉,东北方的云翳中,浮现着数枚若隐若现的红点。
这种热气球他们并不陌生,不过是升空游览的玩物罢了,此刻却仿佛一只只窥探的眼珠,伴着飞机轰鸣声,冷冷地在空中盘旋。
“陈静堂”佯作不解道:“怪了,日本人既然向大帅示好,想必献上了免战协议,还派这东西升空做什么?”
幕僚道:“既然是协议,必然有国际社会作为公证,日本人有心要拉拢盟友,哪里会轻易毁约!”
“陈静堂”遂轻轻朝他的位置瞥了一眼,道:“人为刀俎,我为鱼肉,世上哪有三日便可铲除的盟友?羚兔与豺狼划江而治,你敢应么?”
宋道海道:“照你陈处长的说法,全力守城也撑不过三日,要是贸然与日本人对上,不更是以卵击石?”
“不错,这必然是一场苦战,”“陈静堂”淡然道,“此战并非大帅的过错,但它已逼到眉睫之间,要想明哲保身,绝无可能,大帅辛苦积蓄的家业,若是用来饱啖豺狼,令其步步坐大,岂不是替他人做了三代守财的家奴?”
这姓陈的说话未免太过刺耳,宋道海脸色涨作赭红,幕僚单听他的粗喘,还道要当场闹翻了,只是陈静堂话锋一转,语调又柔和下来。
“晋北不论地利还是民心,皆如竹脉,韧而不脆,外乡人的反骨,亦杀而不尽,大帅也一直苦于难以压制吧?”
“你倒是对晋北了如指掌!”
“大帅若下定血战的决心,凭借天下雄关,奇崛地势,与中原彼此策应,固然也有流血断腕之痛,却是无论如何砍伐不尽的。到了那时候,民心所向,一呼百应,山中竹脉,皆化手足骨血,大帅若要真正坐稳晋北,便在此时!”
“常云超的意思,这一仗要从晋北打起来?”
“不错!”
“山中竹脉……我明白你的意思了,”宋道海沉吟片刻,忽而哈哈一笑,向卫队长道,“把那只天工匣给他。”
幕僚惊道:“大帅!”
他话音刚落,便瞥见了宋道海眼中绽露的精光。
“他绝不是陈静堂,”宋道海低声道,“可惜了,此人对晋北了如指掌,独独不懂常云超!”
早在此前,国民政府的使者与他接洽时,曾带来一封常云超的亲笔信,写的都是些家常小事,语气热络,字里行间却只透露出一种意思——拖。
由晋北让利,拖住日本人,等他常委员长国内剿匪事毕,宇内澄清,再腾出手来商议战局也不迟。
要说此时此刻谁最不愿与日本人动干戈,他宋道海尚且只能排第二,居首的必是常云超。
盘踞在边陲之地的外寇,与纠缠多年的心腹大患相比起来,轻重缓急,一目了然!
幕僚亦想通了个中关节,脸上喜色乍露,急忙道:“大帅,此人冒充陈静堂,挑拨您与津田将军的关系,实在可恶,依我看,应当立即拿下,也是变相向陈静堂示好。”
“不,”宋道海道,“把天工匣给他,我倒要看看,他背后究竟是哪一方势力,令他明知不可而为之!”
——啪嗒!
手电筒的光束,径直射向议事厅顶端,不久后便传来了卫兵拖动桌椅的沉闷声响。
一望之下,林先生脸上游刃有余的微笑终于维持不住,若不是有灯笼的绯光作为粉饰,他的脸色已在霎时间翻作煞白。
难怪他多番打量,总不见天工匣的踪影,姓宋的疑心病未免太重,竟将这两个匣子高高吊在厅顶上。四壁无处可攀援,唯有垒起桌椅,由两个卫兵彼此托举,方能够到。
这哪里像是会见使者,分明是提防江洋大盗么!
至于那两根细细的绳索……
林先生一想见匣子里骨碌碌乱转的硝酸甘油珠,便是一阵胆寒。
第157章
提心吊胆间,卫兵终于跃下了桌台,捧盒向他走来。
林先生心中狂跳,在昏暗中匆忙一瞥,只见龙眼珠上赫然有一道刻痕。
是真刀。
宋道海竟然被说动了?
不妙,得尽快通知津田将军,形势有变,宋道海已倒向了国民政府。
“陈处长?”卫兵见他迟迟不曾动作,不由小心翼翼道,“请!”
林先生干笑一声,伸手托住这一盘沉甸甸的铁龙,将全部心神都灌注在了身后。
假陈静堂不知什么时候敛去了气息,这么近的距离间,卫兵竟浑然不觉。但那种冷彻肺腑的凝视感却已拧成一束,直贯脊背。
对方并未离开,而是潜身在阴影之中,死死盯着他的一举一动。
这一只天工匣,简直与催命符无异。林先生毫不怀疑,就在推门而出的瞬间,他便会被拧断脖子。
——啪哒……骨碌碌!
磁珠坠地声响起的刹那,林先生背后猛然涌起了一阵战栗,却并非出于惊惧,而是空前激荡的狂喜。
来了,终于来了!
这磁珠坠地声正是日本人的暗号,看来津田将军已抢先一步,赶到了会客厅外。
此时此刻,他离厅门仅有二十步路。
对方挖空心思,必会伺机夺刀,这二十步路,只看鹿死谁手!
林先生浑身打颤,慢慢转过身去。眼前的黑暗空前黏稠,那种凉飕飕的杀机从四面八方扑满了颈窝,又沉沉地下滑,他忍不住以手背按了一把,才意识到那都是失控的冷汗。
二十步路,生死一线,千钧悬于一发。他不单要保住虎符刀,更要保住自己这一条性命。
第一步!
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滑出这一步的,髋骨以下都软得无知无觉,一切感知都汇聚在眼耳口鼻间,拼命捕捉着周遭的一切动静。
风声,雨声,卫兵的呼吸声,鞋底与地面的厮磨声,屏风后窸窸窣窣的交谈声……
十步……五步!
林先生脑中轰鸣,几乎耗尽了生平急智,终于在一片炽亮的白光中,捕捉到了一个近似于直觉的念头。
吱嘎!
厅门被外力推开的瞬间,他已闪电般将天工盒掷了出去。
“津田将军,接刀!”
他用的是最粗浅的日语,连声音都变了调,大门之外,三名日本武士枯瘦的侧脸一晃而过,眼中齐齐溅起铁灰色的刀光。
那如蛇蝎般歹毒的袖中刀,已借着手肘的掩护齐齐上挑,刀锋极其冷凝,不露半点破空声,仿佛悄然切入黄油中。
对方若追着虎符刀疾扑,那一股难以撤回的冲力便会将他活活贯在刀锋上,三刀裂尸!
林先生已支撑不住,双手死死抓住膝盖,额前的热汗悉数滚进了眼眶中,令他的眼珠火辣辣地烧灼起来。就在这视线模糊的一瞬间,门外竟传来了另一道声音。
“哦?多谢津田将军赠刀!”
怎么会是卢望山的声音?
林先生双目疾睁,在极度的错愕中抬眼望去,目光次第掠过日本武士与津田将军,十步之外,果然有一道魁梧的身影,单手将天工盒抱在怀中。
卢望山身后,赫然是一众蓝衣黑裤的力行社员。
国民政府的人竟然紧随着津田将军,赶到了议事厅外,趁着武士凝神应付厅内的空档,一举夺得了虎符刀!
不,这恐怕还是津田将军有意而为之,依照原计划卖了个空子,骗陈静堂一行夺去盛着炸药的假盒。
方才那千钧一发间,日本人根本没听懂他的意思,这一下反而弄假成真了!
“将军,津田将军!”林先生口中发苦,颤声道,“计划有变,不能放他走,这是真刀啊!”
津田将军闻声看了他一眼,脸色终于变了。
那一眼中的杀气,差点吓得林先生昏死过去,可恨……要不是那假陈静堂横插一手,计划怎会有误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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