可是没有,院落里空空如也。
楚行云不知为何,好生气,一头往后院林子里跑,瞅准了一颗高木,猴子上树般就蹿了上去,越爬越高,毫不胆怯,坐在枝头,看夕阳西下。
越看越难过。
谢松鼠躲在树后面,瞧小行云这一天,兴高采烈出门去,垂头丧气回家来,于是一偏脑袋,露出毛茸茸的一个头,小爪子敲了敲树干。
楚行云不经意间抬头,大叫一声:“平云君!”立刻转悲为喜,一手抓过谢流水的大尾巴,把他抱到怀里,甜甜地笑起来:“太好了!你还在啊!”
谢松鼠靠着行云稚小的身躯,心想,反正是梦,夸张一点也没什么,于是他拿出一个松果,递给小云。
“哇!给我的吗?”
谢松鼠点点头。
黄昏,夕晖映得小行云一张俊脸红扑扑,他高兴坏了,一把抓过松果,爱不释手,过了一会,又把果子放下,问:“我吃了,那你怎么办呀?”
谢流水忽而从大尾巴后面又掏出了一个果子,朝他晃了晃。
小行云甜甜地笑起来,伸出手,摸了摸谢松鼠的脑袋。
这只手很小,但很温暖,谢流水不禁想:
要是楚行云就这么一直无忧无虑地长大,多好。
没有饥荒,没有钱老爷,没有不夜城,没有十阳武功,没有宋家以及之后所有的一切。
就和他的家人,在这个小小的村子里,永远永远……
“咦?平云君,你为什么不吃啊?你自己摘的松果呢。”
谢流水回过神,楚行云一手捧着他,黑溜如荔枝核般的眼睛,正盯着他看,谢流水委实有点受不住,只好转头看夕阳,拿出作松鼠的本分,抱住松果,嘎吱嘎吱。
一人一鼠,享食松子笑,坐看晚霞风。
忽然,树枝上的小行云说:“这里好黑,我好冷啊。”
谢松鼠心中称奇:此时才日薄西山,何来好黑?
“好痛苦,你也是吧?”
谢流水心中皱眉,这孩子是傻了吗,在说甚么胡话。
小行云低头,看着他,忽然抓住松鼠的大尾巴,唤了一声:
“谢流水。”
霎时盈天一泼墨,将四周的一切尽数染黑,一股黄风袭来,将谢流水甩出去,接着掼到在地,然后什么东西一合,“啪”地一声,掉在身边。
是一本书。
一本全黑的书,被锁链锁住,谢流水勉强从地上站起来,眼前是一长溜书架,谢流水认得,上次他梦里看到楚行云村中饥荒,就是在这,只不过这次他似乎站在书架背面,这里的书,全是黑封皮,铁锁加身。
谢流水尝试再去触碰,被狠狠弹开了,打到地上。
禁止阅读的记忆。
每个人自然都有一点不想回顾的过往,谢流水也没有撕开伤疤去窥探里边血肉的癖好,于是准备转身去书架前面,看看小行云以前在村里的可爱事。
没走出几步,身后的书架,另一本书兀自飞出,悬空而停,瞄准谢流水,狠狠砸中他后脑勺。
谢流水迎面往下倒,那本书霎时摊开书页,接住他,骤然,一股巨力将他往书里狠狠按进去……
“哎,听说了没?前两天老爷罚了一个小孩,关在地窖里。”
“是吗。”
“啧,我在老爷跟前跑的还会不知道?你是没看见,那打得可凶了啊!那孩子这边肿一块,那边青一块的,就给扔进去了,怪可怜见的。”
“可怜的人,天天都有。”
“你说你这人!怎么就没一点同情心,八九岁的小孩,这么几天不吃不喝的,待会要是死了可咋办哝!”
“你我也不是收尸的,操那份心干嘛。”
说者见说不通,只好摇头走了。然而听者并不似面上那般冷面,此人名叫李柴,是个瘸子,小时候被人打残,听得有孩子也这般遭遇,心下不由得生了一丝同情,然而这丝同情实在太细,不值得他去注意。
又过了一会儿,管事儿的走来:“李柴,去!去那小地窖里送份饭菜。”
李柴依言行之,领饭时和庖厨聊了两句,问起那孩子到底当的什么差,犯了什么事儿,这么罚。
厨子有点暧昧地笑起来:“还能当的什么差啊,小兔子,没伺候到位呗。”
李柴提饭的手一滞,那丝线般细的恻隐之心,忽而断了。
他提着饭,从小门进入地窖,站在半光半影里,一面想起自己小时候被人毒打的样子,一面想起这些小兔子吃好的穿好的,没脸没皮待在院落里不用干活。
最后他将饭菜捞出来,拿在手上,开了机关,移开地窖的砖,伸进去,给里面的人吃。
饿疯了的小行云把脸埋进去,毫无防备,李柴一手伸着让他吃东西,一手伸进去,抓住他,揪他的头发,把他当作小时候欺负自己的家伙,打骂报复。
反正这小鬼无处伸冤,只能在这地窖里等死。
李柴开始喜欢送饭了,一次送的比一次勤,他小时候被人打瘸,长大了又因为瘸被人看不起,在府里地位低`贱,任谁都敢来踩他一脚,只有……只有欺负这小鬼头时,他才能找到一点信心。
地窖里的楚行云作了好几天出气包子,他不喊不叫,只是好好吃饭,恢复体力,接着开始没日没夜地抠砖,地窖的墙体很厚实,但功夫不负有心人,楚行云终于抠出一块铁硬的青石砖。
李柴最后一次来的时候,天有些热,他也有点热,这份热让人觉得烦躁,别人烦躁,就把气撒在他身上,他烦躁,就来送饭。
照例,开机关,移地砖,抓一团饭菜,把手伸进去,然而并没有人来舔食。
李柴没有多想,也没有防备,他又把另一只手伸进来,喝道:“喂,来吃饭了。”
说时迟那时快,楚行云手起砖落,对着伸进来的双手,狠狠砸下去,——
“啊————————!!!”
李柴疯了般尖叫,不知里头的小鬼动了什么手脚,他双手被卡住了,怎么拔不出来,楚行云拿着砖,关门打狗,不停地往下砸,一下、两下、三下……。
直到砸得稀巴烂。
那双手十指尽断,血肉模糊,彻底变成两团粉肉泥。
外边,再无声息。
很快,更外边传来阵阵骚动:“怎么回事?谁在那叫!”
“地窖那里怎么了?”
“去看看!”
楚行云静静地把砖头垒好,坐在一旁,冷笑。
后面的一切混乱不堪,发现晕倒的李柴,一波又一波的人进来大叫,楚行云终于被拖出来,得见天光。
李柴双手废了,又瘸腿,府上辞了他,他无处可去,几日后饿死街头。而楚行云很快就因打伤家仆,被关进另一个地方,昏天黑地,永无止境。
好黑、好冷、好痛。
小行云被绑在那,不知过了多久,忽然瞅见一只灰不溜秋的东西,毛乎乎的一团,在墙下的小洞边探头探脑,窸窸窣窣地钻出来。他一笑,叫道:“嘿,小老鼠!”
谢流水,一只灰皮鼠,叽叽吱吱地溜过来,他自觉老鼠脏又多病,不想离小行云太近。
楚行云低头看着灰绒绒的一团小东西,在自己脚边转来转去,无比鲜活,忽而有些开心,活着真好,活着,才可以遇到这么多可爱的小东西。
“小老鼠,我们做朋友吧,我不被打的时候,我就跟你说说话,好不好?”
谢灰皮吱了一声。
“那我给你取个名字吧,你就叫……嗯……灰溜君。”
“……”谢小鼠无语,但为了讨小行云的欢心,便还是吱了一声。
楚行云笑起来,他遍体鳞伤,却依然像七岁时坐在树上看晚霞那样,笑得甜甜的。
谢流水忽然想到,二十三岁的楚行云,似乎已经,不再这么笑了。
“好可惜,我现在没有小云章了,不然我就给你盖一个,你将有幸成为第二个被盖小云章的小动物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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