没有谢流水。
没有他的尸骨,也没有他的人,
楚飘云不知再要往何处,他原地观察,忽然想到了问题所在,他可以悬空,可谢流水不能。
所以……楚行云低头一看,他只有往下坠。
身处幽冥,心怀忐忑,双手划着黑暗下游,楚云魂愈沉愈深,渐渐地,他发觉这底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吸着他,不需要游动,也在下落,而且越落越快,像冥冥之中,谁给他贴了一片磁铁,被吸下去……
到最后,楚行云简直是摔下去的,他掉进一个破口,重又看到了天光。
天空悬着一轮太阳,日轮边上有一个黑漆漆的洞,他就从这洞中下来,像展翼的鸟,在空中滑翔,俯瞰,脚底下是青山绿水,是世外桃源。
这不是真的天光。
楚行云分不清方位,但天上的太阳只有一个,天空也不会有这样的黑洞。
顶上是黑漆漆虚无一片,底下却是满当当整个世界……
无中生有。
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?一眼竟望不到头,似另一重天地,群山环抱,积雪皑皑,山脉全是漆黑的石,在光下闪着微紫的光芒,像他戴着的那片残玉。
秘境里的鱼脂灵可以复刻万物,难不成也有什么东西可以复刻这光风雪月?
无人解答。他还在奇怪地下落,先坠下去时,像一根羽毛,同雪絮飘荡,直到风割了他的侧翼,便成了一片落叶,在空中打着旋儿,悠悠地往下落。愈来愈接近那群山,愈来愈止不住那吸力,等落过半空湛蓝、半空飞雪,落进那群山的怀抱,一道道崖壁仿佛伸出来的双手,在迎接他,骤然间,那股吸力强到难以遏制,像一只幼鸟被拗断了翅膀,翻滚着下降……
到最后,他成了一只绑着铅锤的蝴蝶,蝶骨颤动两翼扑腾,那铅锤却直直地拽着他,越来越快,快到周身都成了光影……
“嗙!”
楚行云撞上了一处悬崖,他似乎瞥见一团白绒绒的东西,可他来不及再看,眼前炸开一团墨汁,痛从骨缝间冒出来,像一汪泉眼,汩汩流淌于筋脉,不停歇。
他再次睁眼时,看到漫天飞雪。
楚行云向前走了几步,趴在悬崖边俯瞰群山,连绵山脊如沉睡的龙,叆叇的云雾在紫玉山脉间飘舞,天很蓝,细小的冰晶在空中浮荡,点点微尘闪着雪光。对面石台上有一群白绒绒的小东西,正攒动着,朝他这边望过来,探头探脑。
是一群小雪豹。
它们走都走不稳,歪歪倒倒,有几只小雪豹低下头,张嘴往地上一靠,就衔起一块紫玉石,含在嘴里,没过多久,那玉石便融化了,雪豹们津津有味地吞下去。
楚行云看得心惊,这里的一切都与世间相似,却又截然不同,所有的活物都在以另一种他从没见识过的方式生活着,是谓诡异。
楚行云本能地想离它们远点,他一走动,对面的小雪豹竟呜呜几声,好似不舍。他觉得很奇怪,自己从小就不受小动物的欢迎,何况雪豹是不亲人的,转念想想,许是没见过人,好奇吧。
他也不再理会,跳了几步,向前抻着身,往下看,雪山环抱间,有一处湖,苍穹碧空滴下一滴蓝,滴进那湖里,在薄冰下晕开靛青色。
冰湖边,青草甸上跳跃着小松鼠,无名花开在它们的大尾巴后,毛茸茸地一扫,花瓣就轻轻摇动起来,最后又立住,娉娉婷婷。
纤细的花杆边,静静悄悄,偎着一抹人影。
不仔细看,以为是白雪,再仔细看,是白衣胜雪。
心像有十万只蝉在鼓噪。
心跳一次,这蝉声便顺着血,流遍全身,盛夏的温度熨着五脏六腑,四肢都滚热起来。脊骨里埋着一根引线,蝉声便顺着这根线细细地往上攀,被心火一裹,直蹿脑海,升腾、爆开,绽放了十万烟花。
这一身是铮铮铁骨,奈何有人藏了一瓣小磁心,远远地、远远地,偏引他见了面。
像十年前的初遇,那天下了雨,他在岸草的掩映下逃跑,脖子上的绳索还来不及解,没跑几步,绳子拖地,就会莫名其妙被小石子压住,叫他跑不得,他气急败坏地一转头,就看见谢流水穿着新雪般的白衣,打着伞,立在他身后,微微笑着,慢腾腾地向他走来……
楚行云一股脑地跃下悬崖,向他而去。
想象中的轻盈却并没有来,迎接他的是一声沉闷的:
“砰——”
他重重地摔在下一层突石上,他痛得清醒了,被蝉声逼走的理智小人重又回到脑中,开始指挥他思考。
楚行云忽然觉得,他行走的动作好像有哪里不对,他往后缩了缩,突然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。
他看到了两只毛茸茸的爪子,搭在悬崖边。
楚行云的头有点发懵,他又动了动……
视野中,那两只爪子也跟着动了动,楚行云忽然抬起双手……
看到了两只粉嫩嫩的肉垫。
脑中一道白电兜头劈下,楚行云整个人都愣了,他四处探看,寻了一处稍光滑的玉石,一照——
玉石上,映出一只白绒绒的小雪豹。
他成了一只小雪豹?
楚行云难以置信,他对着玉石拼命打滚,想把自己的灵魂从这雪豹躯壳里拽出来。
可这些雪豹食玉而生,五脏六腑,都是吸他魂灵的紫玉,先前他附在原身上,还可以靠拆卸残玉碎片,现在可怎么办?
这只小雪豹已经死了,它似乎从哪里摔下来,正巧摔在楚行云从天而降的落地点,云魂砸雪豹,就被它吸进去,成了如此模样。
楚云豹咬住自己的毛乎乎的尾巴,一筹莫展,两只尖耳朵耷拉着,事已至此,无可奈何,突然他一激灵,赶忙往下望,糟了,谢流水不见了!
他赶紧往下爬,可这只小雪豹太弱了,不过巴掌大小,风一刮就倒,楚小豹跌跌撞撞,半摔半爬地往下掉,好在越向下山脉就越广,不再那般陡峭,积雪变少,青草变多,他看到一只石壁羊,攀岩跑跳。
楚行云没见过这种羊,看得有趣,石壁羊后腿一瞪,整个身子便跃起来,伸出前蹄,眼看就要勾住上方突起的岩石……
突然,一支箭破空而来,直接射穿羊心,狠狠将它钉死在峭壁上。
楚行云逆着这道箭风往下望过去……
他看到了一个人。
从峭壁的石台下转出来,披着一件白鹤的羽,雪落在他的斗笠和肩上,背着竹娄,里头都是削好的箭矢,他虚虚地挽着弓,似乎没用多少气力,可那箭矢没入山石,露出细韧的杆,整只羊就靠这么一根箭悬挂在山壁上,一尾箭羽在风中抖擞。
谢流水抬头,理所当然地瞧了一眼猎物,呵出一口白气。
这一瞬,楚雪豹定定地缩在石头缝里,看着活生生的小谢一步步靠近自己,近了一点、又近了一点,近得能看见他小睫毛上的一点雪沫子,楚行云忽然一抖,心中蹿出了一个念头:
我可真专一。
谢流水并没有发现,石头后有一只奇怪的小雪豹正在观察他。他自顾自地转到石台后,没有用轻功,而是一步步悠悠地向上登,慢慢接近峭壁上死去的猎物。
楚雪豹调整着四肢往下蹦,他歪歪倒倒,像做滑滑梯般溜下去,赶在谢流水之前跑到死羊身边,往自己身上抹了一些羊血,接着头一歪,倒在一边,作奄奄一息状。
谢流水来了!
楚雪豹赶紧闭上眼睛装死。
谢流水轻轻一跃,登上峭壁,拔箭,单手提起他的猎物,然后转头,走了。
……走了?
楚行云气急败坏,他这么一只可怜兮兮的小雪豹倒在这里,谢流水竟然不来管一管?太可恶了!
谢流水忽觉身后异动,他转头一看,方才死了的小雪豹此时站起来,睁着一双水汪汪的蓝眼睛瞪着他。
谢流水心想瞪我作什么,我又没拿箭射'你。
这只小雪豹似乎受伤了,它踉跄着向自己走来,谢流水本能地退后了一步,他不想小雪豹沾上人味,母豹会不要它的。
可它受伤了,还流了血。
楚雪豹见火候差不多了,身子一歪,哀哀地倒在他面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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