楚行云心觉怪异,恐怕自己是误入对方的阵术而中了幻觉,此时敌暗我明,他武功尽失,与其轻举妄动,不如先静观其变。
他立在墨绿树荫下,雨顺着他的发丝,滑过脖颈,润过锁骨,最后落在他佩戴的残玉上,沁得他心口一凉,恍然想起十年前的今天,也是这样的烟雨朦胧,记忆中的那人,踏雨而来……
然而楚行云还没来得及感怀怅然,后脖颈忽然一热。
像有一只毛茸茸的小活物,软软地靠上来,一呼一吸……
楚行云浑身一滞,他四下张望,什么也没有,惟有雨声淅淅沥沥。
他没有回头,但脖颈处的肌肉却暗暗蓄力,猛地一下,狠狠向后敲去……
却扑了空。
身后空无一物,唯有惨绿的树影。
静默诡异地蔓延开,一寸又一寸,突地,被一声低笑掐断:
“楚侠客,好久不见。”
这声调,赫然是不落平阳!
楚行云立刻竖起右手肘,猛地向后一捅——
又捅了个空。
他表面静静地立着,内心却估摸着各种逃脱之法,十年来钻研的都是剑术轻功,对于破除幻阵一窍不通,此时,勉强想起一些驱鬼偏方,便死马当作活马医,狠狠咬破自己的中指……
霎时间,整个视野一扭,那密林惨绿和着血色鲜红,花麻麻的搅成一片,楚行云脑眩耳鸣,接着眼前一黑,便栽倒下去……
不知过了多久,楚行云眉间微蹙,渐渐苏醒,刚一睁眼,就撞上一个坚实的胸膛。
入目是一点玉白的下巴尖……
但再往上看去,就是一条刀疤,从脸颊直接划到脖颈。
楚行云暗想,这不落平阳果然脑子不正常,正常人谁会把自己好端端的脸拿来这样划?
他正欲动弹,却被这贼人欺身压住。
心中顿时警铃大作,楚行云咬牙想挣起,全身各处竟麻得使不上劲。
他立刻冷静下来,凭自己这种身体现况,再多挣扎也是徒劳,他当即开始观察四周,附近草木葳蕤,偶有鸟鸣,忽地,一阵氤氲水汽扑面而来——
楚行云发现十步之外,是一条清溪。
这几日梅雨之季,溪面甚宽,其水湍溪石之音似玉石璁珑,他再想抬头去看溪对岸,却被按住了脑袋。
“你还真是不自知啊,二重一枝春下去,还这么不老实吗?”
一枝春。
楚行云心神一震。这“一枝春”乃江湖中极罕见的三重迷`药,吃的次数不同,作用也不同。一重药令人昏迷,二重药逼人发`情,三重药使人失忆。且越是功力深厚者,越是发作得又快又狠。
他此时武功尽失,反倒成了不幸中的万幸。前边有溪,楚行云想着自己打小擅水,而不落平阳多在北方,大概不会游泳,顿时心上一计……
忽然,脸上一冰,有指尖,碰了他一下。
谢流水的手很凉很凉,像一条冷血的蛇,楚行云心中暗惊,这人练的什么武功?怎么手冷的像死人一样?
不及细想,那冰冷的指尖又开始下滑,最后轻轻扣住他的咽喉。
江湖中人,命门被扣,楚行云全身一僵:“你到底想干什么?”
不落平阳,采花小贼,但据说胆小如鼠,从不敢主动杀人。
谢流水闻言,亲昵地捏了捏楚行云的脸颊:“来找你拿一个东西。”
“拿什么?”楚行云:“性命?”
还是……
想到一枝春的第二重功效,楚行云心冷了下去。
谢流水低笑一声:“你猜猜看。”
楚行云:“你是采花贼吧,找错人了,我并非女扮男装。”
谢流水:“我知道。”
“……”
楚行云自知武功尽失,难以与对方硬抗,又见这不落平阳还能沟通一二,遂和缓道:“有人雇你?对方出多少?我可以翻倍。”
谢流水摇摇头:“我不要钱。”
楚行云心想,天底下怎会有不要钱的人,无非是价码不够。他盯着谢流水,继续谈判:“你若不放心,可将我点了穴,我带你去拿钱,你要多少,随你取用……”
谢流水笑了一下:“楚侠客,你是有钱人,以为这天下之人都是穷怕了,可天底下还有一种人,再多的钱都对他没用了。我不要你的钱。”
楚行云盯着谢流水看,竟发现这人说“不要钱”时,神色极认真,不像是价码不够的贪婪。他在心中盘算着,近日在江湖上得罪了谁?竟不要钱也要取他的命?
这般行动……倒像是他欠了什么风流债。楚行云自忖没跟谁搅不清楚,更没辜负过谁的真心。常言道年少时不能遇见太惊艳的人,十年前惊鸿一瞥,他心有白月,不问桃花。
如今谈判不成,只能硬打。
楚行云沉住气,按兵不动,做出一幅认命的模样,等到对方略有松懈,他便猛地一踹,盘身而滚,一下子脱出桎梏。
可他毕竟中了药物,身感乏力,未得几步,被谢流水一捞,就捞回来。
——七步之遥。
楚行云重又恢复那种不抵抗、不挣扎的安分状态,一双墨瞳静静地看向天空,仿佛谁也入不了他的眼。
谢流水仔细地看着身下人,额角微汗,气息稍乱,单衣被蹭开,露出光洁的背部,窄腰两侧,有两个漂亮的小腰窝,要命得勾人。他心情极好地吹了声口哨。
楚行云面上不露声色,右手一寸一寸地抠进土里,电光火石之间,腰部猛一使力,曲膝向上一蹬,谢流水侧身躲开,另一手掠来,要制住他——
正此时,楚行云右手握着的土快似流星地一撒,谢流水急急去挡,视野一糊——
趁此空隙,楚行云向前一滚,五步之遥…三步之遥。
谢流水要来捉他,楚行云却以肘为支点,背肌瞬间发力,身,腿、腰猛地一齐前缩……
一步之遥!
楚行云拼死用劲,从地面跃起——
就在这瞬间,他的身影却在半空中狠狠滞住,宛如飞虫被滴落的松脂攫获,定格成一块琥珀。谢流水捏住他的衣袖,笑道:
“跑什么呢?”
生死存亡,间不容发,楚行云整个上臂硬爆发出最大的力道,“呲啦”一声——
袖子断了。楚行云挣脱了力道,一头扎进清冽的溪中,如鱼跃入水。
近日多雨,水势颇大,微波漾着杳杳天光,淡金色的夕辉粼粼洒下,已是黄昏后。
楚行云想起华碧楼的梅子酒,那不对劲的酸涩味,恐怕就是下了药的缘故,当时不做理会,实在太过大意。
如今宋长风昏迷不醒,求助外界无望。而自己,有可能在苍林幻境中被下了二重一枝春,现在恐怕是药走全身,只觉五脏六腑烟熏火燎,四肢百骸抽筋断骨,每次微抬手臂去划水,都感到吃力难当。
春日的水看着暖和,入里却仍是冰凉,楚行云在浪里挣扎,耳畔蜂鸣回响,他不禁胡思乱想,若真有命逃脱,该如何解这药呢?此药春`性`浓烈,他曾在不夜城里听说过,会使人浑身发热、理智全失……
突然,身后水流异动,一道黑影闪电般掠过上方——
楚行云还未看清,就被一个巨力拎起,甩出`水面!
瞬间,天地倒悬,他眼前一花,便如断翅鸟般,摔在岸边厚厚的草从里。
他全身湿漉漉地躺在草地上,精疲力竭,奄奄喘息,一抬头,便看见赤膊上身的谢流水,鲤鱼跃龙门般破水而出,一步步走来,朝他逼近……
楚行云心中叹气,是不是十年前遇到那人就用掉了他一生的运气?关键时刻,老天竟不站在他这边。
不落平阳明明是北方人,水性却跟自己武功具在时不相上下。楚行云慢慢把眼睛阖上,心中了然,最后一条生路已被掐断,看来今日难逃一劫。
若今朝真是死期,此生唯独遗恨未能再见那人一面,十年过去,不知他过的好不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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