楚娘怔神了好一会,突然失心疯般冲过来,一脚踢倒箩筐,瘦红薯和弱南瓜滚了一地,她冲到楚父跟前,捶打哭喊:
“你当初怎么说的,啊?一家人死也死在一块!现在呢!这些是什么?你告诉我这些是什么!楚燕是你的女儿,亲生女儿啊……你知道那些杀千刀的人贩子,都把女孩卖给哪些渣滓吗?你还是人吗?你不认她,我认她!那是我女儿,我十月怀胎,一手拉扯大的亲女儿……”
楚父只是搂住她,由她打骂。
那一顿饭,终于有了东西吃,却迟迟、迟迟没有人动筷子。
天仍是下了火般旱着,楚天楚娘双双病倒,说不上甚么病症,只是不见好。楚父每日每夜,不仅要忍受自己的饿,还要亲眼再看妻儿煎熬,家不似家,成了苦的囹圄。
有时楚父偷偷跟楚行云说,干脆来场山洪,冲了这田毁了这屋,叫一家人立时死在一处,倒是利索。全好过现在这般,一颗心鲜活地掏出来奉给上苍,让他慢条斯理、一钱一钱地剜掉。
山洪这样的灾毕竟太过爽快,老天爷轻易是不愿派的。
很快,除了饥荒,水也要绝断了。渴凝固在喉口,结成一块痰,咳不出来,又咽回肺里,吊着双眼望天盼雨,可只见着干旱大刀阔斧地在这片土上开出纵横沟壑。
某一日,楚父又走上了自家的田,他小心地规避着深裂,寻了一处坐,楚行云干哑的嗓子正要扯出声“爹爹——”,却忽见父亲跪了下去,脊背低进尘埃里,对着这片土地,一下一下、庄重地磕头。
第40章 第十五回 一叶熊7
小行云急忙跑过去,看到爹额头上磕出的血印子,就要去揉,楚爹拉过他的小手,抓了一把土放进去,柔声说:“这亩地,是用大哥……就是你亲生父亲,生前留的银子买的。我和你娘想等你长大,便留给你耕种,也存个媳妇儿本……”
楚父看着曾经上房揭瓦、活蹦乱跳的小行云,成了眼下这样瘦骨如柴的小麻杆,心里苦得说不出话,只是不住道:“是爹娘对不起你……把你害苦了……若是大哥大嫂还在,你绝不用这样跟着我们受苦……你想不想,想不想去……”
楚父哽着说不出来,小行云自己却好似知道了什么,他想叫爹爹,想说我们一家人一起熬下去吧,想说阿云不想离开爹娘,想和以前一样,大哭大闹撒撒娇。可这些话涌到喉口,心头却骤然现出生病的哥哥,虚弱的娘,还有眼前苦苦死撑的父亲。
于是他只是抱着楚爹,低低地说了一声:“那阿云不想受苦了,爹,明天……明天带我去镇口吧……”
楚父讶异地望着他,最是黏人、最是要人哄的孩子,被逼得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来,真叫为人父母,心如刀绞。
楚娘听了此事,撑着半口气从床上坐起来,一把将楚行云搂紧怀里,母鸡护崽子似的瞪着楚父:“你……你又想卖孩子了?一个还不够……”
楚父没有答话,看看她,看看楚行云,最后看着昏睡的楚天。
楚娘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,眼睛一下红了,手心手背都是肉,老天为何非得叫她割。自个儿死上千百回也无所谓,可待想一家人一起死,却又总愿孩子好好地活。
楚父叹了口气:“放孩子走吧,兴许他有福分,遇着好人家……”
“能有什么好人家!外面的人都坏得很!指不定怎么欺负我们阿云……我听说男娃都卖到煤炭窖里做苦力,他怎么受得住!那些监工都是挥鞭子的,天不亮就催起来……”
“阿云才八岁,太小了,不会卖去做苦力的……”
“那便是要做奴仆了!天天伺候小主子!我们阿云从小到大,要什么给什么,他略哭一哭,我就心疼得紧,犯了事,从来下不去手打他。那些人哪里把奴仆当人看,一朝卖了,一生给人做牛做马,天冷了没衣服,生病了没人管,挨揍挨打家常便饭,他会受不了的……他吃不了这苦的……”
“娘,别担心我,我吃得了苦,我受得了的……”
“你受得了,娘受不了!我怕你冷、怕你热、怕你过得不开心,我养了八年的小宝贝,要这样扔出去给别人践踏,我还不如死了算了!”
“那你甘愿就这样看他活活饿死?”
楚娘一愣,想起以前的小行云,又白又俊,荔枝核般黑溜的眼,骨碌碌一转,像极了机灵的小山狸。
低头再一看,怀里这个饿没了人形的嶙峋瘦骨,偏过头,拼命流泪,模糊的眼眶忽又瞥见病着的楚天,剜去手心护手背,实在痛得彻骨。
那晚,楚行云把自己深深地、深深地埋进那只大大的一叶熊里,最后呼吸着家的味道,生平第一次,觉得这味道,竟然越闻越睡不着。
及至半夜,楚娘撑着风吹就倒的病体,想最后再看看他,不料小行云睁开双眼,瞅了个正着,他脆生生叫了声:“娘”,听得楚娘心中一酸,于是钻进床里,把他紧紧搂住。
她先是说:“外面不比家里,那些人不会疼你爱你,你哭闹撒娇他们也全不理会,若是受了委屈,你权且忍着些吧……”
忽而又说:“外面的人都坏得很!咱们话不说绝,但事要做绝!该出手时就出手,别忍气吞声做了个冤大头!”,一会教导:“礼让三分、吃亏是福”,一会告诫:“马善人骑、人善人欺”,前边说完:“事不关己,高高挂起”,后边又跟:“予人玫瑰,手有余香”……
人生的大道理那么多啊,她还来不及一一教给小行云,他便要走了,从此天地偌大,叫他一个人闯,风雨疏狂,要他一个人扛。
怎么舍得。
楚娘背过身去,不停地抹眼睛,把床头那只小叶熊塞进他怀里,哽咽道:“你……你带着它走吧,以后要是心里难过,就抱抱它,当娘还在你身边。娘以后睡觉,也抱着这只大叶熊,好像还抱着你一样……”
楚行云止不住的眼泪往下掉,许是哭累了,便睡沉了。谢流水站在窗下,远远地看他,看他梦里也死死抓着那只一叶熊。
夜那么长,又那么短。天已亮了,楚行云跟着父亲起床,楚天难得清醒过来,病浑了的眼珠在弟弟身上打转,楚行云叫了一声:“哥。”
楚天蜡黄的脸浑像干瘪的果,喜怒哀乐全朽烂得瞧不出来,大抵还病糊涂着。楚行云只好转身走,却被轻轻拉住。
一回头,见楚天已从枕里摸出一串链子,红绳穿着一粒圆白的贝壳,哑着声对他笑,说:“总待在村里,看一辈子山山水水,也怪腻歪的,如今你要走了,天下这么大,就替哥哥去看看海吧。”
楚行云牢牢地戴着贝壳链,紧紧地抓着一叶熊,跟着父亲,终于上了路。
他们翻山越岭,等到了镇口,已是黄昏。人牙子将小行云拎起来,挑剔的眼光上下浮动,最后皱着眉,将一壶水、一筐小地瓜,扔给父亲。
楚行云和楚爹伸着眼睛去数,一共十二个地瓜。父亲还要再说什么,贩子烦躁地一挥手,施舍似的往筐里又撒了一把南瓜干,叫人来将他赶走了。
最后一眼,楚行云看着父亲驼着的背影,被夕阳拉得好长好长。
人贩子很不喜欢这些饿变形的孩子,喂猪似的喂他们,也看猪似的看他们。楚行云倒不在乎,能吃饱就万事大吉。待稍有人形,便拉出来卖。楚行云运气倒真好,有位铁匠瞅他性静而眉眼有灵,是块好料子,遂领回去,想好好栽培以继承打铁大业。
楚行云不负所望,勤恳得很,被其他惫懒的弟子一衬,更显得是块可塑之才。铁匠师傅十分欣慰,师娘知他是饥荒卖掉的孩子,好是可怜,常开小灶给他弄些好菜补补,不出个把月,楚行云便又长回了小俊脸,个儿也拔高了,日子倒真过得不错。
只是夜深人静,他老抓着一叶熊,想家想得厉害,怕爹娘又挨饿、怕楚天还病着,怕妹妹遭人苛待,再没有好哥哥替她出气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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