微月隐空,万山寂静,风过崖罅幽咽。
幸这石隙间生得草木葳蕤,枝藤欹垂,下移时倒是好借力,二人也默契,此时已能看见地面上的树冠丛。正当谢流水准备再下移一拳头时,却发现楚行云并未配合,反而愣神地看着远处。
他的眼顺着他的目光走,看见山底树丛间,隐隐有一丝微亮的火光。
很可能有人,不知是敌是友,如今也只能下去再作分晓。
“楚侠客,楚侠客……楚行云?”
他连叫三声,楚行云才回过神,开始继续配合着向下爬去。谢流水有些担心,自己似乎越来越精神抖擞,而这很可能意味着楚行云的状态愈来愈差。流血、坠崖、攀爬,再加上武功尽失,能撑到现在已是不易,若下边再生变故,恐怕真得要一尸两命。
也不知死了之后,魂魄是一拍两散各自飞升,还是仍绑在一起,到时黄泉路上你侬我侬,阎王面前做对鸳鸯,可就有意思了。
此时楚行云已近至树冠处,心里却莫名听到了一连串吐泡泡的声音,仿佛游进了一条小鱼,他都能感觉到有五彩的光色在那泡泡膜上流动,怀疑是某人在他心里异想天开。他没空去管谢流水的思想,身下是密密麻麻的树木,枝横交错,不知何处落脚。
可没等他想好,右手却突然自己放开了藤蔓,整个人霎时悬空,直往下摔去!
楚行云一惊,又见右手猛地抓住一根细枝,上臂收紧,手腕一转,硬是带动全身向前荡去,力道迅猛精准,接连三次,都在树枝将断未断之际及时放手,缓了坠落速度。
趁此空隙,楚行云急忙调整重心。接着,右手拽起一根枝干,压腕一提,身体向后一滞。左手顺势而为,立刻捞住一侧的树干,右手自如地跟过来,楚行云旋身,脚尖一点以借力,右手默契地再一推助力,最后稳稳当当地落下。
正准备质问谢流水发什么疯,就听他感叹道:“楚侠客还真是老天垂爱的好运气,我们……掉虫窝里来了!”
楚行云抬头一看,昏暗之下,混沌无所物,却有沙沙声响飞快地从远及近,似树叶婆娑,又如骨肉分离,嘎吱作响,紧接着,周身的树木开始晃动,仿佛有千军万马在枝干间奔腾呼啸……
跑!
楚行云开始没命地奔跑,顾不及左脚的剑伤,血口大幅度撕裂,但危命之刻也感觉不到痛了。身后,无数的虫互相挤压、攒动、从树上掉落、飞快蹿爬,或低或高的沙沙声响彻耳畔。楚行云努力不再去听,满心满眼只有不远处那微亮的火光。
谢流水控制着右手,帮不了他太多,只能时不时向身侧的树干推一把,给楚行云借力。
一路上,楚行云滴血之处,全都被一团团毛虫覆盖住拼命吸吮。谢流水望见楚行云身后有许多树在动,他仔细去看,是巨量的虫群正从树上飞快地爬下来,密集地铺满了所有的树干。很快,不仅是身后,左侧的树木也开始晃动,不知这林子里到底有多少毛血虫,被这活人鲜血一激,霎时倾巢出动,那沙沙声不停回荡在整座林间。
跑!跑!跑!
楚行云左脚刚一离地,一大团血虫便扑在那儿吸血,整座山林都化作一只伸出的鬼手,在大地上横扫、前行、吞噬万物,就快要抓住他!那种会被粉身碎骨的后怕从脊骨间蹿起,前方一点火光在摇曳,只愿自己能跑得快一点、快一点、再快一点!
此时身后已有血虫追来,又有一簇簇毛虫从树顶垂下,蹿跳着加入爬动的虫群中去,数以万计,黑莽莽的一片。无数短足在地面上摩擦前行,发出渗人的沙沙音,如同索命鬼差磨刀霍霍。
那火光已近在眼前。
虫群开始包围楚行云,黑毛成片,逐渐形成一个阴冷的狩猎圈。
猝然间,一大片虫从树上飞扑而下,楚行云来不及躲闪,瞬间,不少血虫落在他衣服上,谢流水眼疾手快,操起右手将楚行云的外袍一扯,裹挟着虫向后猛甩,一时间,群虫毕至,冲那衣袍上的血迹涌去,一袭白衣乍然间撕成碎片。
那一簇火就在十步之内跳动着。
楚行云还在不管不顾地跑,左脚上的血止不住地涌出来,他咬牙忍痛,再加一把速,狠命纵身一跃!
霎时间跨过堵在前方的一些血虫,摔在火堆旁,粗粝的砂石刮刺进背部的伤口,疼痛从四肢百骸里蔓延开来。
没等他松口气,脑内的谢流水突然喊起来:
“背后!”
话音未落,楚行云只觉得脖颈处一片冷然。
一把刀。
冰凉的寒刃抵在脖子上,楚行云捏紧左拳,最后终是松开,心豁然沉静下来,笑道:“这位兄台,我已至此,若真要取我性命,可否让楚某死个明白?”
对方闻言,突然收刀入鞘。谢流水暗暗握了一把土。
楚行云趁此回过头去,却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:
“展连……”
展连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,先是怔神,继而微笑道:“你终于肯见我了。”
第18章 第十回 火溪逢3
谢流水默默“噗”了一声,松开握紧的土,瞧那人笑意里都掺着暖,实在无语。本以为是个棘手之敌,不料早就加入了楚侠客桃红柳绿的豪华“情史”,一上来就抛了句这么哀怨的台词,他都能怒补出十万字“爱恨情仇”来。
楚行云又听到心里传来一连串吐泡泡的声音,没空理会那家伙又在捣鼓什么。连声问道:“你怎么会在这?天阴溪那边……”
“说来话长。”展连瞥了眼周边密密麻麻堆积的虫,“这里不安全,你先……跟我走这边。”
他看着楚行云血糊糊的左脚,皱紧眉头,略微迟疑,伸出手来拉他。楚行云倒没客气,搭着他的手腕借力起身。展连还想再扶他一把,楚行云已不动声色地退了点距离。
展连心里微微黯然,到底是不似当年了。
他偷偷用余光看他,楚行云满襟血污以至自己差点认不出来。以前哪次见面这人不是一席月白潇洒卓然,何有这等狼狈时。
此时楚行云对着他也是无言。一年多避而不见,这人倒还是记忆里的模样,只是晒黑了些,眉宇间添了几分成熟。他的手、肩和脖子上都有伤口,看来也是一夜恶斗。数以万计的毛血虫堆积在树林里,窥伺着,不知是否忌惮这火光而不敢上前。
楚行云细究之下,发现火堆外,还有一圈圈用白末画出的圆界。
谢流水也借着楚行云的眼瞧出了端倪,这一路上周边都有用白末画出的界限,他俩就在这线勾出的小径内前进。林里的沙沙声不绝于耳,眼前却再看不到一只血虫。
那白线一直护着他们走到一处山洞,展连从腰间掏出个布袋,往洞前火堆处又撒了一圈白末,楚行云则自寻了块干净的地坐下,开始准备处理伤口。
展连见此,从怀里掏出止血粉和布条,本想帮他包扎,却被他右手一把抢过,一时微怔,继而默默退开。
楚行云在脑内警告谢流水别做多余的动作,那家伙暧昧地笑了一声,道:“我们楚侠客还真是好命,不仅桃花烂漫满天下,这柳叶青青也纷飞啊。”
他嘴上说着,动作倒是利落,三下五除二,便给左脚止了血,接着自觉处理其他的伤处,几乎不需要楚行云再费什么脑子管。
闲暇之际,楚行云看了眼展连,开口问道:“你的伤……怎么弄的?”
展连抬头,惊而微喜,却皱眉道:“在天阴溪的时候,对上了一群……可能是雪墨组的人……”
“雪墨?”
“呃……你没听说吗?”
楚行云摇头,自武功尽失之后,他就一直闭门作闲云,不问江湖事。
“最近……道上有些零星的传言,说是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组织,都是两两一组地行动,一个无脸人,一个黑面怪。似乎这帮人一直在找某个叫雪墨的东西,所以自称雪墨组。”
“你是碰到了……一群人?”
“对,应该是有八组十六人。本来初到天阴溪时,一切还正常,我看到溪里的冰蝶刀,正派人下水去取,却突然出现一大群虫,接着雪墨组的人就来了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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