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新衣被随意扔在地上,沾了脏水,小行云高高兴兴地捡起来,冲到河边去清洗,他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衣服,摸起来软软的,说不定还是绸料子的呢,穿起来一定很精神。他兴致勃勃地洗着,全然没有察觉到有几个大孩子蹑手蹑脚地来到自己身后。
“扑通——”小行云猛地被推进小河里。
“哈哈哈哈!”
几个人高个儿站在岸上大笑,拽住他湿淋淋的脑袋,把他拎起来。小行云觉得好难受,他受不了痛,眼泪不受控制地流出来。
“哈哈哈哈你们看你们看,傻子又哭了,你是娘们吗?哭哭哭!”那个人说着,就扇了他一巴掌,“哭啊,你再哭啊!嘻嘻嘻!”
小行云不知道怎么办,他觉得很害怕,他总是被这些人欺负,几乎是一看到他们,身体就不自觉地打起哆嗦。
这些人将小行云拽上岸,又是一顿推搡踢打。
“哟,还有新衣服啊。”有人捞起水中绸衣,“就你这傻样,穿什么新衣服喔!”那人抽出剪刀,在衣服上比划。
“不!不要剪掉它!”小行云被摁跪在地上,他伸出手去拉那个人的裤脚,被一脚踢翻。
“你这脏手也来碰我?传染傻病啊!小心我把你剁了!”
“你想我们不剪你新衣,也可以,你吹首歌来听听。”那人递给小行云一片树叶。
小行云不会吹,但楚行云会,他站在高高的戏台上,冲楚行云挥手,想叫他上来,然而楚行云坐在下面,像是没听见似的,只是坐着,看着。
“喂,你个傻子怎么回事,跟你说话胆敢走神?找死吗!”
一阵拳打脚踢,小行云被很多个大孩子按住,跪好,被逼着一边嚼树叶,一边唱歌。
他唱得呕哑嘲哳难为听,别人就扇他巴掌,他疼,便哭,孩子们便围着他,哈哈乱笑,笑弯了腰。
笨者自寻更笨者来敬他,惨人自寻更惨的人来找乐子。
小行云嚼了十片树叶,他们终于腻了,但还是不肯把新衣还他。
“来,我们来治治你的傻病,我听老人说,生病了,就要多喝水,你这么傻,病了这么久,该喝一大堆水。”
几个孩子看着流淌的小河,拍手称好,他们把小行云的脑袋压进水里,强迫他咕咚咕咚地喝河水,喝到他撑死,肚子像要涨破了。
“哈哈哈,大家看,他像不像个水球!”
有人拍了拍他的肚子,发出西瓜熟透的“砰砰”声,那人大笑道:“你不是水性好吗?你看,你现在成了水球,水性最好不过了,哈哈哈!嘿!蠢货,过来!看看——”
“蠢货”哆哆嗦嗦地挪过来。
那人一把勾住他,像勾肩搭背的好哥们:“你看,傻子他喝水喝太多了,需要你帮忙,来,你去踩他一脚——”
“不……不不不……”
“嗳,不什么!还是不是朋友了?”
“朋……朋友?”
那人眼睛转了一转,遂说道:“当然了!虽然我老是叫你蠢货吧,可这只是个外号,有时候小打小闹,开开玩笑,你别太放在心上,人要玩得开嘛!只要你今天敢踩他一脚,证明你的胆量,你就是我们大家的朋友,怎么样?”
“蠢货”一脸迷茫,不知道怎么办。他身后有人推了他一下:“愣着干什么,踩啊,以后能跟大家一块玩呢!”
“对啊,踩他!踩他!”
“踩他!踩他!”
四周围了一圈人,呼声一片,“蠢货”一步三挪地挪到小行云身旁,小云喝了太多的水,仰躺在地上,嘴一张一张,呼吸着,像砧板上的鱼。
“蠢货”犹疑地、微微抬起脚——
小行云痛苦地抓住他的裤管,看着他,恳求他:“不……不要踩我好不好,别信他们的……你受得折磨还不够多吗?”
小行云很急,他搜肠刮肚,拼命找出理由想说服他唯一的朋友:“你……你换位思考一下,假如你是我,而我是你的话,你也不会想要我踩你的,是吧!”
“蠢货”低头,看着自己的脚,周围的人还在起哄,他想到,以后,他就可以成为大家的朋友了,他看着小行云,结结巴巴地说:
“可……可是,我……我永远……也……也不会是你啊。”
他对准那鼓起来的肚子,一脚踩下去。
小行云顿觉胃部一阵绞缩,他哇地一口吐出来,发酸的水,混着午时的饭菜烂残渣,一齐从口角流出来……
“噫——呕吐啦——恶心啊——”
“傻子这么傻!新衣给他也是浪费——”
那人拿起剪子,将那件新绸衣剪碎了,一把抛向空中,洋洋洒洒,一地狼藉。
四周是笑,是欢闹,小行云听不真切了,双眼也模糊了,脑海中浮出了那座戏台子,他孤零零地站在空旷的台上,台下坐着一个跟他一模一样的人,气定神闲,摆弄手中的星星。
小行云不知道说些什么,他睁着眼睛,羡慕地望着楚行云:
“你……你手上发光的星星好好看啊,可不可以……可不可以分我一个啊?”
台下的楚行云抬起头来,淡然地看他,收紧了手臂。
小行云有些急,他乞求道:
“你都有那么多了,分我一个吧,求求你了!分我一个好不好啊……”
楚行云起身,掉头,朝更远处走去,远离台上这个鄙陋的自己。
小行云孤零零地站在台上,连他自己……连他自己都不要他了……
为什么、为什么、为什么这样啊……
脑海中的戏台渐隐渐去,围着他的孩子们也闹够了,嘻嘻哈哈、成群结伴,转身离开,夕阳将他们尚小的身影拉得很长,黑黑的一条条人影,比妖怪还高。
小行云爬到小河边,洗脸,他看着水中的自己……
他想起以前,八岁以前,他在村里,大伙儿围着他叫楚哥,他上树抓鸟,下河摸鱼,很是畅快,他想起他骑在爹的脖子上,挥舞着小旗,去看庙会,想起娘,一针一线给他缝他喜欢的布偶娃娃,想起哥哥,总把好玩好吃的让给他,想起妹妹,送生日礼物时,她快快地走过来,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啄,红着脸说:“谢谢哥哥!”
他拼命地活着,忍受着所有的一切,不过是希冀有朝一日,他还能过回那样的日子。
可是此时,那些有家的日子,倏忽间,好似遥远了,成了一段水中影,可望不可即。回家的念头像沉进了水中的石,直坠入最底,而另一个念头,疯狂地上涌……
一起下地狱吧!!!
小行云看着水中倒影,突然狰狞一笑,残阳似血,染红了他的眼睛。
他猛地一抬头,那双眼睛便死死锁定了梦里的谢流水,冲他发出有点甜的声音:
“流水君——”
谢流水猛地惊醒,发现有什么东西正“咚咚”地往自己怀里撞。
他偏头来看,正是小行云,这小家伙像要在他怀里打洞一样,用他的小脑袋钻个不停,像某种小动物。
谢流水一开始以为这孩子是醒了,在闹着玩,仔细一看,却发现小行云双手捏得死紧,出了一身冷汗,时不时发抖。
他在害怕。
他在找一个沙堆,一个温暖的沙堆,能把自己的小脑袋埋进去的沙堆,从此,再听不见,再看不见,再不要面对任何痛苦。
谢流水将小行云抱过来,没有敢抱的太紧,按照小行云的经历,一个成年男子的拥抱大概不会让他感到有什么愉快,小行云的情绪又很多变,谢小魂拿捏不准,于是先观察了一会儿。
睡着的小行云还是在拼命地打洞。
谢流水顺势将他摁进怀里,一手伸出去,掰开小行云攥紧的拳头,十指交扣,另一手轻轻扣着他的脑袋,慢慢地放到自己的颈窝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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