叶安说完这句,沉默了很久,眼中翻涌着谢樽理解不了的复杂情绪。
“从他一杯毒酒送往冀州王府,断绝往昔情谊时,一切就已经来不及了。”
谢樽不知道叶安复杂的情绪从何而来,但他能感觉到此时的叶安似是悲伤,又似是解脱。
“再无半点回旋余地吗?”谢樽问这句话的时候带着他意料之外的平静。
“命途已定,天命难改。”叶安轻声判道。
谢樽静静看着眼前的棋局没再说话,原本洒在棋盘上的柔和日光逐渐转向,奉君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上了山,正翻着肚皮靠在一边晒着太阳。
从预料会有这一天时到他就一直在想,为何今上走向末路已是定局。
其实并不难以理解,今上操之过急,根基未稳便想大刀阔斧地拔除顽疾,最终,能够支持他稳居上位的诸世家叛离,而他所器重的庶族又并未成长为参天大树。
但是……
谢樽转头,望向了远处的长安城。
即使今上的手段说不上精妙,但天下世家强盛,又日益腐朽,寒门百姓无立足之地,是他轻徭薄赋,开科举,奖军功,又设镖局民驿,通天下商路,使新芽在淤泥中生长。
仅凭这一点,他就无法做到完全平静的旁观这一切。
况且齐王在他看来,并非明主。
叶安注意到谢樽颤动的眼睫,已然知晓他心中所想,但他并不打算支持这些不安分的想法。玉印塔山明水秀,可保谢樽一世无虞,他并不想谢樽参与进些是是非非之中。
“你出去一趟,心倒是野了不少。”
“师父是知道我是什么性子的。”谢樽将棋子放下,笑着蹭到了叶安身边坐下抱住了叶安一只手臂,没再继续这个话题。
“师父,你买银耳了吗?我想吃银耳羹,好久没吃上了,带着奉君不好住店,我可是风餐露宿好几个月呢。”
闻言叶安眼中也染上了笑意,他伸手揉了揉谢樽的头,状似无奈道:
“行,早知道你有这一出,早就准备好了。”
玉印塔里的日子与从前一样按部就班,练武与读书循环往复,谢樽闲时会倚栏看看山下林涛翻滚,群鸟高飞,看着时间在此缓缓流动。
这些天谢樽一直心神不宁,心中莫名翻涌的焦躁总是让他难以静心,不说读书练武,就连许奉君想拉他去山中打猎他都提不起兴致了。
眨眼七日已过,如叶安所言,萧云楼未至,齐王便已兵临城下。
站在玉印塔顶远眺,可以看见夜晚的长安城如同一叶缀满烛火的夜行小舟,漂浮在黑沉沉的水面上。
而再往东看,又能看见到密布的军帐与其间星星点点的篝火,那是齐王的营地。
谢樽不知道齐王打算什么时候攻城,但即便相隔数十里,他也能感受到那边逐渐紧张粘稠的气氛。
天放晴了几日,此时又开始聚起了阴云。
齐王帐内烛火昏暗,赵磬银甲未卸,皮肤被风吹得皴裂,眉目冷肃,满身血气。
他看完士兵递上的信纸,皱眉道:“王爷,探子来报,王季生已经出城往荆州去了。”
“跳梁小丑罢了,不必管他。”
说话的人身材高大,斜靠在榻上半阖着眼,他剑眉星目,鬓边已生华发,手中轻抚着一把剑格雕着睚眦首纹的长剑。
齐王陆擎洲,年少即远赴雁门镇守边疆,数十年来战功无数。
“萧云楼如何?”陆擎洲坐直了些,将剑横在了膝前。
赵磬手中不断翻看着近日送来的军报,闻声应道:
“应是刚入凉州。”写着萧云楼进入甘州地界的信今早刚到,落下的时间已经是三天前。
岳家那群废物能撑两天已是极限,而萧云楼悍勇无匹,此时那甘州守将的脑袋应当早就离了脖子。
“嗯。”
陆擎洲手中的宝剑被拔出几分,霎时寒光倾泻,他看着剑刃映射的虚影,脑中不断思考着现下的状况。
他并不想和萧云楼对上,萧云楼出身庶族,靠着军功一步步爬到大将军的位置,实力不可小觑。
况且他此次的目的不止是夺下皇位,亦想将王家一脉一网打尽,若是在夺位时折损过多,意外便宜了王季生可就麻烦了。
“既然如此,明日一早便攻城吧。”
“是,臣这就去整军待战。”
“等等。”陆擎洲叫住了已经起身的赵磬,眼中的异色一闪而逝。
“再等等,入了寅时再去吧。”陆擎洲像是想起了什么,声音霎时轻如云絮,与刚才截然不同。
赵磬看着陆擎洲不停抚摸手中的长剑,也隐隐猜到了陆擎洲此刻在想些什么,他站在原地欲言又止,嘴唇开开合合半天,还是没吐出半个字。
烛火微晃,照在剑刃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,陆擎洲看着它,眼神渐渐变得虚幻飘忽。
“叔玉,快三十年了……”陆擎洲轻声唤着赵磬的字,这般叫法,瞬间将两人拉入了那段已然褪色的回忆。
“这把剑是当年本王第一次出征时皇兄亲手所赠送。”
“皇兄还亲手在剑首上刻了‘平安’二字,那时本王还未及冠。”
“对了,我记得那时候你也在,皇兄还送了你一面护心镜。”
赵磬看着陆擎洲,觉得心口死死压了一块重石,呆愣半晌颤声开口道:“是,陛下说只要臣心口还有半点温度,就要护在王爷身前,保王爷平安归来。”
陆擎洲没回话,似是没想到当年的场景不止他一人记得,亦不止他一人历历在目。那些泛黄的记忆不可避免地又在脑中渐渐清晰,勾起了难以言喻的悲伤。
他总是想回到当年,皇兄仍是太子的时光。那时他们尚是鲜衣怒马的少年郎,没有猜忌嫌隙,无忧无虑地一同长大,不似如今,众人星离雨散,再见时也已面目全非。
“二十余年如一梦……”一声叹息在账内只停留了一瞬,便消散无踪。
帐中寂静,剑刃反射出来的寒光渐渐模糊,陆擎洲眨了眨眼,把眼框泛起的湿润给逼了回去。
赵磬想要开口安慰,喉咙却像被堵了棉花似的吐不出半个字。
“王爷……”他刚吐出两字,就被帐外传来的更鼓声打断。
更鼓声如同飞驰的利箭,瞬间划破了帐中的寂静,又刺穿陆擎洲的心脏。
陆擎洲回过神来,神情也淡漠了下去,眸中一片寒凉好似剑光,他手下一动,长剑猛然入鞘,被重重地放在了案上。
事已至此,再无半分回旋的余地,少年时的情谊被磋磨殆尽,是非对错已无需再论。
“寅时了,去吧。”
“……”赵磬沉默一瞬,随即起身面对陆擎洲拱手道,“是!”
半盏茶后,苍茫而辽远的号角声响彻苍穹,昭告着战争即将开始,举目望去,天边浓云翻滚,初升的单薄日光隐隐透过层云,为银甲染上金黄。
与此同时,长安西墙开远门被缓缓打开,一片粼粼甲光剪破黑夜。
第3章
萧云楼自知齐王的行军速度自己难以企及,离开甘州后,他便日夜兼程地带着一队轻骑与陌刀军直奔长安。
他刚一翻身下马,一个满头大汗的将军就急急迎了上来。
“将军!”前来接应的是金吾卫大将军,此时看到萧云楼就差喜极而泣了。
萧云楼身形健硕,五官深邃,脸上有些络腮胡,他有些北境血统,看上去比大虞人显得更加高大魁梧。
“情况如何?”萧云楼将缰绳扔给一旁的侍卫,松了松护腕问道。
“长安守军只有两万三千余人,齐王整军六万,距通化门不足三里。”
闻言萧云楼眉头紧蹙,长安的情况实在不容乐观,时间紧迫,他也只带了两千轻骑和三百陌刀军赶来,安西大军尚在凉州,最快也还要四五日才能抵达长安。
而齐王自然不会蠢到坐以待毙,想来攻城也就是这一两日的功夫了。
“城防呢?做得如何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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