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人应声而去,又招了几人跟随。
他们拿起火把,走入了黑暗之中,随着那片黑暗被火焰点亮,谢樽看见了那座被隐藏在黑暗之中的血腥京观。
用木头简单搭起的高架之间血气冲天,塞满了人头。那些人头倚靠着木头,被累成锥形,血泥敷了一地。
谢樽无法形容当他看见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庞变得一片青灰,瞪大了眼睛看向他时他眼中的感受,他只知道他什么也想不起来,什么也不知道,什么感觉都没有,只余下一片空茫。
他说不出话,喘不过气,连眼睛都无法颤动一下,灵魂就好像凝固了一般,一切都变得静止。
那些脸平日里鲜活的模样还近在眼前,却瞬间什么都不剩下了。
而他什么都做不了,什么都做不到,只能像一个废物一样躺在这里,任由他人践踏。
“怎么样,三百七十四颗脑袋,当做我赠你手臂的回礼,分量尚可吧?”必兰真看着谢樽趋于崩溃的模样,低笑一声。
这才到哪呢,之后可还有更有意思的呢。
“将帅无能,就是这样的结果,你应当早日习惯才对。”
“他们信任你、跟随你、最后又豁出性命救你,结果呢?”
“谢樽,他们可都是被你害死的……”
谢樽没听必兰真那些毒蛇一般充满蛊惑的话语,他眼中一片干涩猩红,眼中爆发出深入骨髓的恨意,恨不得将必兰真碎尸万段。
“必兰真,我一定会杀了你,杀了你!”
他额上青筋毕露,双眼充血形容可怖,将这句话嘶喊出来,干涩的喉咙被撕裂开来,满口锈味,他盯着必兰真,脑中腾起无数血腥疯狂的念头,全无压制的想法。
他一定要必兰真死!若必兰真不死,他死不瞑目!
必兰真见过太多对他恨之入骨的人,但不知为何,他被谢樽眼中那种深黑的执念震了一震,背后一阵发凉。
想起谢樽是那老巫婆的儿子,必兰真眼神一暗,转了转手中的刀,有些意动。
其实他该杀了谢樽的,若是平时,几番折磨之后,谢樽活不到现在。
但乌兰图雅的计划还算有些意思,他也勉强能忍上一忍,倒也不必着急。
谢樽的痛苦这才刚刚开始呢,不死在他手上,说不定会死得更惨呢,想到以后会看到的有趣戏码,必兰真又强忍下了心头的杀意。
他将匕首转了一圈,将盘中的烤肉笑着割下一块,扔在了谢樽面前。
“不瞒你说你可是已经昏迷两天了,要是不吃点,恐怕撑不过去,我可不会再大发慈悲给你一星半点。”
必兰真看着依旧死死盯着自己,犹豫半晌最终蠕动着向前,叼起了肉块的谢樽,脸上的笑容缓缓放下,心底再次腾起了那股凉意。
接下来的两天,谢樽再也没得到一点食物或者水源,他靠着舔舐草叶上凝聚的夜露和一些认识的野菜苟活,野菜苦涩的枝叶润泽着他的身体,让他不至于在此丧命。
再这么被绑下去,他就算不死也会变成个废人,他已经感受到因为绳索捆绑而缺血发白的四肢变得麻木而僵硬,几乎失去了所有感知。
他知道必兰真想用自己把江明旭引来,但不希望对方为他而来,以江明旭的理智,也不应会为了他一人而改变战略。
谢樽渴望自救,但却找不到一丝机会,在这茫茫山林之中,群狼环伺之下,他只能任人鱼肉。
他无法入眠,甚至在这种情况下连昏迷都做不到,每每入睡,他便会梦见他的同袍们浴血奋战,然后一个接着一个倒在血泊里,而当他惊醒睁眼,那座人头堆成的京观就在那儿,那数百只眼睛就在那看着他,昼夜不歇。
到了第四天,谢樽的意识已经变得模糊,他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抽离,行尸走肉一般的躯壳下,只有恨意支撑。
但即使如此,这半死不活的状态恐怕也撑不住多久了。
但事情好像发生了变化。
谢樽听见周围一阵喧哗,他用尽全力抬起眼,在一片白芒之中看见了必兰真起身,抬臂接住了俯冲而下的鹰隼,他将鹰隼脚上拴着的纸卷展开,眼底露出了一丝笑意。
他走到谢樽面前,在谢樽的注视下缓缓开口,目光意味不明:
“他们对你还真是情深义重。”
“江明旭已入燕山,就连赵泽风,都已经离开太原往这边赶来了呢。”
“好戏快要开始了,你且好好看着吧……”
谢樽的心沉入谷底。他不知道这片隘口山林之中到底藏了多少人,但看必兰真一副胸有成竹的轻松模样,情况恐怕不容乐观。
因为耳朵时常贴着地面,从必兰真说了江明旭进山后,他便时常能听见大地传来的震颤。
谢樽也不知道那是不是他疲惫之下的幻觉,但在必兰真的警戒,土地的震动,和天上往来不断的鹰隼之下,他的心情越来越焦躁。
必兰真并没有转移位置,他带着谢樽在这处深谷山坳里八风不动。
这片山林在长城之外,独石口北,地势很适合伏击,原本算是虞朝的战略要地,但如今却在他们的失误下被必兰真把控。
随着时间推移,谢樽看见必兰真手下的将领一个个到达,看见必兰真将众多兵马悄无声息地隐藏在了这片山林之中。
在他们之前收到的情报之中,必兰真只带了不到五百人进入燕山,但如今却不一样了,谢樽不知道江明旭得到消息了没有。
战场之上一点点信息的错漏,都会导致战局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。
若江明旭据守独石口中,一切尚能拖延,但若是他出来了……就会落入必兰真精心编织的网中。
“江明旭带兵出关,两万余人,当真看得起我啊。”必兰真看着地上一动不动的谢樽,笑得残忍。
谢樽听见他的话已经提不起力气担忧了,昏昏沉沉中,只觉一阵悲哀的绝望袭来将他溺毙。
第100章
独石口前, 江明旭站在烽火台上静静凝望着远处已然枯败的山林,在这里向北看去,视线已经可以穿过几道绵延的山川, 看见更北方的草原了。
已经入秋,雨水南去, 不论是燕山还是北境的广袤草原,皆已浓绿褪尽,一派枯萎之态。
瑰丽的秋色将林野染透, 枝叶一片金红, 好似由鲜血浇筑。
他来到这里并非为了谢樽, 桑鸿羽还未将谢樽被俘的消息传入古北口关时,他就已经集结大军整装待发了。
刚刚听到谢樽被俘,所领军队全军覆没的消息时,江明旭浑身冰凉, 被巨大的哀恸包围。
今年在齐王府里带了半余年,在他眼下嬉笑成长的少年们, 从春天走到秋天, 时至今日只余下了二三而已。
其余所有……皆已血洒燕山。
他们都是些尚未及冠的孩子,原本应该有数年的时间成长, 成长到可以振翅高飞,驰骋四方, 结果……雏鹰刚刚离巢展翅, 便皆已折翼。
江明旭不知道自己之后又要花费多少时间,来消解这场战争带来的痛苦,但他现在不能沉溺其中。
在这冀北的风沙之中, 死亡从未止歇,它为这片土地烙下了无法磨灭的漆黑刻痕, 这刻痕月月年年、深入骨髓。
但没有人会为此停驻,活下来的人背负着故友的遗志不断前进,最终回首过去,待到酒过三巡,借着醉意叹一句人生亦逝,譬如朝露转瞬晞。
这便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。
江明旭在烽火台上没站多久,身后就有人上前禀报:
“将军,左右二翼已集结完毕,分列关外。”
“嗯。”江明旭点了点头,深吸一口气,“今日且先好好休息,明日一早出发。”
其实江明旭一开始命谢樽带人来到这片山林,就仅仅是让谢樽作为先遣队出发而已,只希望谢樽能洞察必兰真的动向,尽力拖住必兰真。
只是他没想到,谢樽居然会和必兰真正面交战,还落得这样惨烈的结果。
从他得到必兰真转战的消息时,就注定了待到时机成熟,他也会带着古北附近的大军集结围杀必兰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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