而在数日前谢樽刚刚离开古北口时,他便已经接到赵磬从松亭关发来的命令。
赵磬下令,让他整合两万古北关军队,前来围杀必兰真,此番必兰真踏入了虞朝领地,又后援不足。
和江明旭的看法一样,赵磬认为这是个斩杀必兰真的好机会。
赵磬令江明旭先行,届时若难以攻破围杀,便只需将其围困,静待赵磬到来即可。
如今赵磬已然平定了松亭关的战事,只留下麾下一员大将清扫战场,防备已然溃散的北境军队反扑。
如此一来,赵磬带兵西进,很快就能到达古北关,而到了古北,离这独石口也就不远了。
他们后援充足,而必兰真身侧军队不过寥寥,补给线又拉得太长,只要他们能够稳住,就算不能大破必兰真,也能将其围困致死。
但如果这样,如果走到围困这步……谢樽又该怎么办?
江明旭攥紧拳头,手臂上青筋暴起。
他做不到看着谢樽落在必兰真手上而无动于衷,必兰真的那些手段,江明旭光是想想,就感觉浑身的血液已经冻结。
所以他会尽全力一击必杀,速战速决,把谢樽给救出来。
两万兵马如今被他分为三路,呈合围之势向必兰真逼近,另外还有一支队伍已然深入北境,截取必兰真往这边输送的辎重和粮草。
而另一边,谢樽昏昏沉沉中,感觉自己身上的绳索被解了开来,随后有人上前为他看了身上已然结痂的伤口。
谢樽身上与血痂融合的衣服被撕下时,即使已经在连日的折磨下失去了知觉,也忍不住抽搐几下,痛出了一身冷汗。
正在自愈的伤痕被强行破开,覆上了烈性的草药,谢樽痛得眼前一黑,彻底晕了过去。
再次醒来时,谢樽已经被挪到了帐中,虽然浑身痛得散了架似的,却能感觉到身上回暖,逐渐有了知觉。
他动了动手指,发现自己的手被铁链拷住,另一头不知道连在了那里。
感受到腕上已经被捂得温暖的镣铐,谢樽忍不住有气无力地嗤笑一声。
就他现在这幅半死不活的样子,动弹一下都无比艰难,更别说逃跑了,必兰真还真是看得起他。
谢樽垂着眼眸躺了片刻,便有个额上贴着黑色羽毛,身形佝偻,皮肤黢黑松弛的老人走了进来,他粗暴地为谢樽检查了一番,又往石臼中扔进了几株草药将其捣了开来。
酸苦的气味弥漫开来,熏得人双眼干涩发疼。
当那紫黑发红的草药泥被掏出来敷在伤口上时,谢樽感觉自己又死了一次。
虽然这药看上去十分邪门,但效果却是意外得好,山间隐隐传来号角声时,谢樽就勉勉强强能走动一二了。
这几天那巫医老者也没闲着,每天都准时来为他换药。
除此之外,他还会还用一种散发着淡淡松香味的黑泥,在他身上画了一些乱七八糟的图腾。
谢樽分辨了许久,也只看出其中似乎有兰氏的乌鸦图腾。
待到伤痕敷好,巫医退了出去,谢樽沉默地将自己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服拉了起来,然后抬头看向了必兰真,眼神冰凉死寂。
他已经好几天没见过必兰真了,从他躺进这个帐子起,必兰真就像忘了他一样,再也没有出现过,直到今天。
“不如猜猜这是什么?”必兰真对上了他的视线,笑着晃了晃手里的羊皮卷。
这种制式的羊皮卷,不需要猜也能知道必然是舆图。
谢樽淡淡地移开了视线,然后又躺了回去。
然而他闭上了眼睛,却不能堵上耳朵,必兰真的声音不断灌入耳中,带着难言的蛊惑,好像来自林野自然的默默低语。
“江明旭带了两万人呢,就为了救你,如此大动干戈,啧。”
初时听到必兰真的话,谢樽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在这崎岖的山间,人数很难形成压倒性优势,反而可能会导致机动性下降,军队被割裂划散,各个击破。
但随着必兰真的话语,谢樽很快就没心思想这些了,他连日来被拉扯道脆弱如悬丝心弦再次绷紧,心绪被搅成一团乱麻。
他眼皮颤动,咬紧牙关,只觉得满嘴苦涩。
“不过你也别急着高兴,我可有一份大礼要送给他们,你很快就能知道了。”
“说来,你这一条性命,值得用那么多人来换吗?”
都是因为他,如果不是他的失误,不是他考虑不周,刚愎自用,就不会死那么多人。
谢樽终日焦躁不安,无法入睡,甚至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。
不知过了多久,一天,或是三天四天,他被人用黑布蒙上双眼,然后被架着带到了一处山崖上。
那道黑布解开,谢樽眨眨被乍来的风吹得干涩的双眼,随后向下看去,霎时僵立原地。
他看着下方山林崖间凿出的石台和上面的器械,只觉浑身血液冻结。
他曾经在工部呆过一段时日,大虞军备器械图谱他都曾看过,因此一眼就认出了那些东西,那是改良过的轻便弩车,可以拆卸运输,上面的疾风弩也已然安装完毕。
而在另一些更大的石台上,还有着几架简易的投石车。
必兰真怎么会有这些东西?
这些都是虞朝军械库中的重要储藏,怎么会落到必兰真手上?
只是一瞬间,谢樽便感到自己脑中气血上涌。
长安城中有人投敌。
这种疾风弩,只有长安的军械库中有!
“我为江明旭准备的礼物,你觉得如何?”必兰真笑了笑,然后手一挥,让跟在他身边的侍从将谢樽绑在了一旁的木桩上。
那侍从将谢樽绑好,又往他嘴里塞了颗药丸,谢樽无力反抗,只能被迫将其咽下。
“最迟明日,江明旭就会带兵路过这里,你且在这儿好好看着吧。”
接下来发生的事,是谢樽一生都不愿意去回忆的噩梦。
在午夜时分,谢樽就听见吹起的山风中,传来极轻的甲胄摩擦之声,他想要大喊,告诉下面的人这里早有埋伏,被下了药的咽喉却发不出半点声音。
粗重的呼吸声只是一瞬间便被山风卷走,什么也没有剩下。
他只能听着山林之中传来鹰隼的尖鸣声,看着那些投石车上的草料球瞬间燃起,如同裹着岩浆一般的巨石,向着山下投掷而去。
火球投出,紧随其后的是攻城巨弩射出时撕裂夜风的声音,粗重的弩箭射向石崖,穿透数人后在石壁上留下一个个龟裂的大洞。
谢樽感受到脚下传来的震颤,双目圆睁,死死盯着那片如地狱般,腾起橙红火光的巨大丘壑。
他看不见下面的情形,却能听见其间恐怖的嘶吼和哀嚎声。
周围的空气被瞬间抽尽,胸腔中一阵阵紧缩窒息的疼痛,泪水不知不觉中爬了满脸。
都是他的错,都是他的错,都是他的错……
就在谢樽魔怔似的盯着那条丘壑时,绑在他手腕上的麻绳忽然一松,谢樽腿一软跪坐在地上,双眼依旧死死盯着前方。
直到落入了一个带着夜露气息的冰冷怀抱后,他才后知后觉地有了些许反应。
他好像沉在渊底,与那道耳畔的呼喊声隔着无尽的黑沉深水。
“醒醒……”
“喂,醒醒,醒醒,还能动弹吗?”
“将军,他好像快不行了……”
“你这说得什么话,赶紧把他架起来……”
听到这道声音,谢樽浑身一震,才像是灵魂归位了一般,重新拥有了对外界的感知。
他双眼血红,好像砍不到架着自己的桑鸿羽一般,猛地起身扑向江明旭,死死揪住了江明旭的衣角。
谢樽想要说话,喉咙却好像一滩烂泥一般粘滞在一起,发不出半点声音。
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,他只是好像忘却一切般不停地说着话,鲜血从唇角滴落也恍若未绝,终于没,几个破碎嘶哑的音节响起:
“快走,快走……必兰真没走,就在这,他就在这……”
桑鸿羽一个箭步上前将他扶了起来,忧心仲仲地轻轻抚着他的背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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