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……”闻言,田梦脸上的笑瞬间消失无踪,嗫喏半天才红着脸讷讷道,“过得很好,师祖待我极好,青崖谷里的人也很好。”
“至于学业,我,我似乎没什么学医的天赋,到了今天还是什么都不会。”田梦声音压得极低,若非深夜寂静,旁人恐怕根本听不见一字半字。
九年,她在青崖谷求学已经整整九年,却仍是只会了些许粗浅的皮毛,平日里只能勉强做些制药煎药的活计,而同样是跟在崔墨身边,与她年龄相仿的师姑婉婉,如今都已经独当一面,小有声名了。
闻言陆景渊翻着医案的手一顿,抬头时不出意料地看见了一双通红含泪的眼睛,只好揉着眉心耐心道:
“若觉得天赋欠佳,就不必呆在青崖谷蹉跎一生了,朕会给你另寻去处。”陆景渊面对这些小辈向来直言不讳,从不拐弯抹角说些似是而非的话,
“但若你不愿放弃,也可再勉力一试,十年,数十年,总会有所进益,不必与柳清尘他们比,他们皆是稀世难得的天才,但世间众生皆有其相,庸人亦有一席之地。”
“况且医道艰难,九年时间不过尔尔,多得是人数十年才得以初窥门径。”
田梦憋不住眼泪,即使死撑着不眨眼,那泪珠仍是不受控制地滚落在地:“谢陛下垂怜,但我仍想再试试。”
“还有一年,还有一年就满十年了,等到那时……我再做决定。”
陆景渊微微颔首,随即安静地翻着手中的医案不再说话。
留驻这座石堡的人并不多,崔墨自然也不会跑得太远,不过半柱香的时间,侍从便带着一个已经满头银发如被霜雪的耄耋老人走了进来。
时光催人老,崔墨的身体已然行将就木,可若是与那双尚且清明的眼睛对视,便又会觉得他应当时日尚多。
“即使情况尚好,也最多不过十年。”
陆景渊投来的目光中满是希冀,行医数十年,这样的目光崔墨见过万万之数,可每一次,每一次他都不免为之动容。
但苍天无情,从不会对地上的生灵瞥视半分。
“朕绝不接受。”陆景渊声音沉冷,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,浑身迫人的气息黑沉如海渊,不容置疑地向众人压去。
“昭文十六年至二十一年,他五年时间两次入谷,次次都是命悬一线,稍有不慎就要命丧黄泉,这还是能数得上来的致命伤,还有其他数之不尽的损耗呢?如此层层叠叠之下,他还能活着本就是个奇迹。”
崔墨眼中聚了泪光,鼻头也忍不住有些发酸。
这个孩子多灾多难,自少年时就是他一手救起,也是他看着长成如今这般模样的,他如何不心痛?若是可以,他这半截身子进了土的人愿意以命换命,可他们只是凡人,说是一生便只是一生,没有半点讨价还价的交易余地。
“朕绝不接受。”陆景渊几乎一字一顿,含着满口血腥再次强调道。
手中的纸页被克制不住地掷落在地,沾染了灰黄的污泥。
“在他好转,不,在他……离开之前,你和柳清尘都必须留在长安,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竭尽全力,一刻都不能离开。”
崔墨声音沙哑,一点点斩断着他的念想:“无用之功,他是已然沉疴难愈,药石无医,即使身边名医如云也于事无补。”
“况且……即使这一切仍可转圜,他仍有心病难医。”
“是吗?可我从不信这世间看似笃定的一切。”一道蕴满沙哑倦意的声音骤然自门边响起,顿时让众人心中心中咯噔一声,起了满背的冷汗。
他们不约而同地循着声音看去,只见谢樽裹着白狐裘静立门前,一头乌发披肩,脸上还染着一层刚刚睡醒的醉人红晕。
“若我战死沙场,乃是求仁得仁,绝无所怨。”
“可如今我经年历雪,终尽归途,就绝对不会死在那个春花烂漫的太平年。”
红尘汲汲三千客,青山迢迢几人归,时至今日,三十年茫茫大夜将晓,他有幸见之,便定要阅尽世间繁华,为死者活,生者生。
谢樽的目光从陆景渊身上移开,落在崔墨满是褶皱的面容上,轻声笑到:“崔爷爷,数年不见,又惹您担忧了。”
第181章
这些年来谢樽时常四方转徙, 居无定所,已经许久没再回过青崖谷,即使百忙之中受人所托偶尔回去看上一眼, 也不过是只呆上两三个时辰的蜻蜓点水而已。
“这些年我漂泊在外不得相伴,如今又卧病在床不得相迎……虽说早想赔罪, 只是今日恐怕不行了,待到日后闲了下来,定会亲自登门。”
谢樽看向崔墨和田梦的目光中满是温柔, 可今日和往常一样, 他仍然没有太多时间可以留给他们, 他有太多要做的事,仅有的些许时间也全然给了另一个人。
“诸位终日奔忙,今夜难得安宁还是早些休息吧。”谢樽眉宇间满是抹不去的倦色,他目光扫过众人, 最后落在了陆景渊身上,轻声唤道, “陛下。”
陆景渊定定看着他一言不发, 那双退尽怒火的眼眸中染着破碎的光,只余下了大片的茫然与哀伤, 就像一只被曾经被遗弃过的小狗,又再次在曙光之中看见了相同的结局。
这世间万事, 往往天不遂人愿。
谢樽心头发酸, 想要上前亲亲他的眉眼,告诉他不要因为必然悲伤的结局而终日惶惶,错过他们本该拥有的……短暂却美好的时光, 可惜这里又是长辈又是小辈,还有不少竖着耳朵好奇的侍从, 再怎么说还是要顾及一二的。
“陛下,你我君臣许久未见,明日便又要各奔东西。”谢樽看着他,眼中好像落入了星光,“今夜不如促膝长谈一番?”
然而还不等陆景渊应下,他就裹紧了狐裘呼了口气叹道:“哎,罢了,外头太冷,臣实在是身体不适,就先行告退了。”
“……”
看着已经空无一人的门口,陆景渊的一个“好”字不上不下地卡在了嗓子眼,喉咙上那块软肉好像被人拿着羽毛施施然地扫了几下,痒的人连心间都凭空生出数道波澜。
药房中寂静得只余下汤药沸腾的咕嘟声,几个缩在墙角当鹌鹑的侍从似乎都在老老实实盯着自己脚尖,可若是有人有心观察,便能发现他们的视线其实在各个主上的衣角间转个不停,不知内心在上演着怎样一出大戏。
“收拾干净。”陆景渊豁然起身离开,衣袍掀起的风带起了满地残页,“若有污损,寻人重新誊抄一遍。”
说罢,陆景渊的身影便消失在昏暗的走廊之中。
简陋的木门泄出一线烛光,陆景渊在门外当根柱子不知在想些什么,沉默了半晌也始终没个动静,直到谢樽无奈地把门拉开,才抿唇看了过去,一双黑眸波光粼粼。
“你不会要在外面站上一夜吧?又不是在书院里罚站,说你越活越回去了当是夸你?倒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……”谢樽一边唉声叹气,一百年拉住他冰凉的手把人拽了进去,然后“砰”的一声关上了门。
“被窝都给你暖好了,结果你半天不进来,一个人在外头不知道磨蹭些什么。”谢樽把仍然一副可怜模样任他摆弄的陆景渊扒了个干净,三下五除二地一把塞进被子里,然后自己也钻进去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好,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喟叹。
都进了一个被窝,谢樽手也自然而然地环上了陆景渊劲瘦的腰 ,途中还不忘偷偷捏了几下,嗯……好像瘦了些,没以前那么软弹好捏了。
温热湿润的气息中,谢樽微微抬眼,笑着看入那双满是伤情的眼眸:“好了,我命硬着呢,说死不了就是死不了,不瞒你说以前师父算过一卦,说我吉人自有天相,以后肯定有享不完的清福……我都不怕你怕什么?”
“先前不是与你说过吗?少想这些杂七杂八的事兀自神伤。”
“不是杂七杂八的事。”陆景渊闷声说着,终于忍不住张开手臂,将谢樽死死拥入怀中,力道大得好似要将其嵌入骨血之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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