多年过去,必兰真身上已见老态,他额角青筋凸起,死死盯着乌兰图雅,早已不复当年从容。
“你瞧不起我?”乌兰图雅眸色沉沉,起身一步步走近,轻轻抚上了必兰真斑白的鬓发,“其实我一直很好奇,你凭什么瞧不起我?”
“论私交,若不是我,完颜若被杀时你就已经身首异处了,还能活到今天?”乌兰图雅在必兰真耳畔低语,好似情人间的呢喃,“要论才智,你们这些蠢猪也无一是我的对手。”
“所以你为什么瞧不起我呢……”
“哦,或许你是瞧不起女人。”乌兰图雅低笑一声,与他拉开了距离,眼中的恶意毫不掩饰,“真是可惜,如今你要低声下气地求我这个女人,免得被完颜昼削了脑袋。”
“这滋味如何?”
乌兰图雅拍了拍他的脸颊又转身走了回去,再次陷入那堆积的软枕之中。
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必兰真,唇角的笑意凉薄得可怕,她不等必兰真开口便又道:
“若是换了旁人与我这样说话,早就被碾成肉泥了。”
“但瞧着你如今滑稽的模样,我很满意,放心吧,日子还久着呢,你一时半会死不了的。”
说罢,乌兰图雅招了招手,两柄弯刀霎时横在必兰真身前,将已然气得面红耳赤的必兰真给逼了出去。必兰真的声音彻底消失后,一道颀长的身影自重重幔帐后步出。
来人一头银发倾泻,溶溶如月光,面容俊美却不带一丝情绪,冰冷得好似霜雪铸成,他轻咳两声,双唇苍白得不见半点血色。
“殿下不该让他生了防备。”他淡淡开口道。
“一点无关痛痒的羞辱罢了,比起他,我的手段要温和了许多不是吗?”风水轮流转,必兰真如今已是拔了牙的老虎,往日的做过的孽,欠下的债,终会一桩桩一件件地找上门来。
森布尔没有反驳,他垂眸站在乌兰图雅身边,那双冰蓝色的眼睛深处透着衰败。
早就习惯了森布尔话少冷淡的性子,乌兰图雅也没有为难他,她将必兰真的事扔到一边,开门见山地命令道道:“这次的使节便交由你接引吧。”
“是。”
“我那好弟弟也在队伍里,你不是说他亦通谶纬卜筮之道吗,既然如此,这差事交给你正好。”
闻言,森布尔的眼中似乎闪过了一丝亮光,却又在瞬间归于沉寂。
乌兰图雅指尖绕着几缕发丝,神色有几分阴沉:“说来也让人心生嫉妒,他哪点都不像母亲,生了一张南朝面孔,也长了一副南朝心肝,却继承了母亲身上最重要的天赋。”
说着,乌兰图雅又微微抬头,扬手轻轻拨动着森布尔垂下的银白长发,眼中波光流转。
她看着这张摄人心魄的面孔有几分恍惚,似乎想起了什么往事,轻轻呢喃道:“不过有你在,也算补全了这点缺憾。”
与虞朝大有不同,在北境这片土地上,神权之高超过一切,若是能够掌握神权,即使是女子之身,也能掌握北境至高无上的权力。
所以她想要攫取她想要的一切,便必须从此处入手。但乌兰图雅作为上一位大祭司格日勒塔娜的女儿,却没有丝毫与卜筮有关的天赋,如此一来,她连个普通祭司都做不成,遑论其他。
但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的森布尔却不同,这个曾经被她母亲收养,一手教导过的天才,足够为逐渐步入死局的她带来转机。于是她彻底掌控了森布尔,以祭司之名迅速崛起,她让森布尔演算好一切,而自己以此制造神迹。
这八年来,她借着森布尔的力量一步步成为大祭司,又废了过去为了制衡而设的四位大祭司与四位神女,将二十部分散的权力一一收拢。最终成为二十部中独一无二,通天晓地的神女,真正做到了统御诸部,无人敢置喙一二。
可惜了森布尔活不了多久,但也无妨,如今她在二十部的威信早已无人能够质疑。
“所以森布尔,继续帮我吧……”乌兰图雅轻轻拽着他的长发,声音柔软如春水,其中含着绵绵情意。
“很久以前我便与殿下说过,我并非帮你,为殿下所用,不过是顺应天命而已。”森布尔脸上没有丝毫变化,淡淡回应道。
乌兰图雅轻笑一声道:“那我岂非天命所归?”
森布尔没有回答,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一尘不染。
“好了。”相似的对话重复了太多次,乌兰图雅早已失去了兴趣,她微微起身放开他的发梢,轻声道,“去吧,他们越来越近了。”
又是十日过去,终于有一座低矮的石城映入眼帘,破损褪色的红旗插在石楼之上猎猎作响,四下一片苍凉。这是二十部南方的小城,依傍在天山脚下,因为常有商旅驻足,这里已然发展得小有规模。
虞朝的车队在距离石城三里的地方停了下来,在入城前重新整备,确保届时不会失了礼仪。
“我已经好几个月没戴这些小玩意了。”赵鸣珂拿起了一支镶宝嵌玉的金簪,面无表情地说道。
雪云站在她身后为她束发,无奈地将簪子接了过来为她插上:“郡主别动,小心扯了头发。”
“诶诶诶,这儿还空着呢,发梳呢?”简铮大刀阔斧地坐在旁边,兴致勃勃地指挥雪云动作,
“咱们郡主可是这使团里的牌面,不能磕碜了,带来的全都给本将军插上!”左看右看他们这车队里只有赵鸣珂能往死里打扮,这种彰显国力的孔雀开屏行为,她简铮自然不能放过。
“说得好,那你为什么不梳?”赵鸣珂脸色一黑,瞪着仍是一身轻甲的简铮道。
简铮一脸无辜地摊了摊手:“我是将军,将军花里胡哨的像什么样子。”
眼看简铮挑挑拣拣,逮着支金钗就往赵鸣珂发髻上插,雪云眼前一□□:“那里是留着插牡丹绢花的,将军莫要动手……”
她们这边的笑闹声传出很远,引得队伍里那些小子红着脸频频侧目。
“吵闹。”陆景渊淡淡瞥了她们一眼,又将目光转了回来,然后将一条莹润的玉带扣在了谢樽腰间。
“倒是许久没见过这副装扮了。”看着赵鸣珂那身如云霞铺展开的绣金衣裙,谢樽恍然想起了那些只存在于回忆中的纸醉金迷。
“繁华之处皆是这般气象,并无多少特别之处。”
“是啊,但这世间又有几处繁华。”谢樽笑了笑,收回了看向赵鸣珂的视线,随口说道,“云停说此次前来的是个叫森布尔的祭司,你可有听说过?”
听到这个名字陆景渊手上的动作顿了顿,随后抬头与谢樽对视,轻声道:“那我们便要小心些了。”
等众人洗去一身尘埃来到石城前时,森布尔已经站在城门前等候许久了。
而当谢樽抬眼,目光触及道那双蒙着雾白的眼眸时,脑中骤然一阵嗡鸣,浑身血液也随之寸寸冻结。下一刻他的魂魄似乎脱离了躯壳,像个局外人一样,站在无关之处看着石城外的一切。他看见森布尔明明正和谢淳说着话,目光却越过了所有人,直直看向了僵立在原地的自己,带着显而易见的审视。
而这一切却无人察觉,没有人发现森布尔在看他,好像只是他的幻觉一般。
“边远小城,驿馆简陋,万望诸位莫要嫌弃,请随我来。”
森布尔的声音遥远而模糊,好像隔着一层水雾,谢樽看见自己跟着众人往城中走去,嘴角还挂着一抹合宜的笑意,没有半点反常。
可是他明明还在这里。
谢樽想要跟上去,脚下却像生了根一样不得寸进,他不知道自己在原地呆了多久,只觉得自己恍惚看见这片荒原之上的日升月沉,斗转星移,时间或急或徐地从身侧流过,眨眼间却好似过去了万万年。
直到一声熟悉的铃响炸开,好似洪钟响彻,霎时星辰震落。
谢樽骤然睁眼,发觉自己已经坐在了驿馆的房间之中,他仰头看去,只见陆景渊手中拿着一个金色的铃铛,正垂眸看着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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