虽然嘴上说着一个时辰,但谢樽吃完了酥山还是在秦王府里躺下了。
夏日的树荫下清凉惬意,谢樽阖眼躺在树下吹着凉风,偶尔还往嘴里丢上几颗水润的葡萄。
陆景渊自然是不在的,现在长安上下乱成一团,各种问题亟待解决,方才哄他起床那两炷香的时间,他都不知道陆景渊到底是怎么挤出来的。
“不对啊,我不该陪护在他身边吗?”谢樽想到这里猛然坐起,一阵清风穿庭而过,他发着愣将手中捏着的葡萄扔进嘴里嚼吧嚼吧,又躺了回去。
算了,他腰疼,还是躺着吧,陆景渊身边的亲卫把人围得跟铁桶似的,也不缺他一个。
然而躺了没一会,谢樽又坐了起来,不行,谁知道有些牛鬼蛇神盯着他家殿下,万一出事了怎么办?
一旁端着冰茶蔬果的侍从看着他一会起一会躺,忍不住抽了抽嘴角,犹豫半晌才试探道:“侯……”
“拿剑来,跟我走!”
侍从被吓了一跳,差点把手里的东西摔了,剑,什么剑?他没有啊,打架?打架他不会,可……
“侯爷,侯爷您慢些千万别摔了,等等小的!侯爷!”
与此同时,阿勒泰
五月的阿勒泰早已褪去银装,青绿色的牧草在此疯长,为这片土地带来新生。
巨大的宫室厅堂之中寂静无人,乌兰图雅半阖着眼倚靠在饰金的王座之上小憩,一身白衣好似雪光。
“你来了。”不知听到了什么动静,乌兰图雅的声音骤然响起,然而无人应她。
随着她的话语落下,四个以黑纱覆面的侍者抬着软轿无声无息地踏入宫中,而软轿之上的人气息微弱至极,几乎已经变成了一滩没有生命力的软肉。
软轿被轻轻放在阶下,四个侍者又迅速退了出去,只留下轿上的人沉默地坐在那里。
乌兰图雅缓缓走下台阶,蹲下来轻轻抚摸着那人白到近乎透明的长发,湖蓝色的双瞳中似有无边眷恋。
“森布尔,已经是最后一步了。”她缓缓解开森布尔遮盖着眼眸的黑色绸带,凝视着他几乎未变的容貌,又抚上了那双早已不能视物眼睛。
“殿下……放心。”森布尔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,只能困难地挤出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。
“是陛下。”乌兰图雅淡淡说着,将手中的绸带随手一扬扔到了远处。
闻言森布尔发出几个带笑的气音,又艰难说道:“陛下在臣眼中,永远,永远都是那个喜欢光着脚的小姑娘。”
乌兰图雅懒得与他讨论这些无意义的往事,她站起身,居高临下地看着他,再次问道:“我会斩杀谢樽,而你的生命如今已然到了尽头,所以……”
“九泉之下,你又要如何与我的母亲,你的恩师交代呢?”
森布尔曾经想要将格日勒塔娜的遗愿贯彻,想要竭力保住她的血脉,其中自然也包括谢樽。虽然自谢樽离开阿勒泰后,森布尔便再未提过,那现在呢?在他生命走到尽头的时刻,又是否会再次想起她的遗言?
“果然时至今日,殿下仍是如此冷血……一点都没变过。”
“你只需要回答我的问题。”
“殿下……”森布尔仰头缓缓开口,他看不见乌兰图雅此时的神情,对方冰冷妖冶的面容却已经浮现在他脑中,“自找到殿下那日起,臣便只为殿下而生。”
那是昭文十二年,他在安西边地的某个破旧酒肆中,找到了孤身一人,已然长成少女模样的乌兰图雅。
他看着她冰冷麻木的双眸,在昏黄的烛光下问她是否要离开那片将她视为异类的土地。
她毫不犹豫的答应了,她对那片土地毫无眷恋,甚至怀有滔天恨意。
“你说谢家?哦对,你走得太早,只堪堪送了母亲最后一程,并不知道后面的事。”年少时的乌兰图雅坐在沙丘上,任由细软的沙土如流水般自身边流过。
“你走之后,父亲向谢家讨要说法却被逐出了家门,没多久就病死在了去往安西的路上,不过一年而已,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。”
“谢家从不关心,自然也无从知晓,父亲的死我为什么要告诉他们?或许什么时候他们会想起我们的存在,然后派人四处寻找,然后不了了之吧,但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呢?”
“恨?说不上,只是厌恶而已,污秽之物,合该从世上消失。”
面容稚嫩的少女仰头望着漫天繁星,仿佛想起了年幼时与父母一起赏月观星的时光,然而时光不复,她已然形单影只,孑然一身。
“前些年我总会想,要是母亲没有怀上他,父亲就不会想带着我们回到谢府,自然也不会有后面那些事……但没有如果。”
“我从不认可他是我的家人,他从未与我们团聚过一时半刻,自他出生时起,父亲失去了妻子,我失去了母亲”
“经历那些过往的只有我们三人而已,既无相守,岂是家人?我想……父亲也是这样想的吧?”
“外族、门第、庸碌、愚钝。他们就以这种可笑的理由杀害了我的父母。”乌兰图雅转过头,那双看来的湖蓝色双眼中满是厌恶,
“难道你不觉得……他们都该死吗?”
当时他是如何回答的呢?森布尔有些记不清了,那些泛黄的记忆中只有乌兰图雅鲜亮如昨,而他几乎是一道看不清的影子而已。
他只知道在那之后,他便跟随在她身侧,一步步为她筹谋,直到今日。
“森布尔,立于云霄的高山之巅。”乌兰图雅捡起先前落在地上的绸缎,缓缓为他蒙上了眼睛,“高天与群山会记住你的誓言。”
森布尔笑了笑,没力气再说什么了,若是她会对他有一丝一毫的怜悯与感念,她便不是她了。
寂静的厅堂中只余风声,乌兰图雅回到了王座靠在了柔软的皮毛之上,她的目光似乎仍落在森布尔身上,又好像落在了更远的地方。
直到黄昏将至,朦胧的日光洒下,殿外才终于又有了动静,金铃细碎清脆的响声传来,破开了这无边的沉默。
“陛下,二十柱国皆至,已在祭坛等候。”阿勒莎俯首回报,神色恭敬。她依旧和十余年前一半喜穿红衣,样貌也如同永驻一般没有半点变化。
乌兰图雅睁开双眼,望着洒金似的厅堂,唇角终于勾出了一抹笑意:“时候到了,走吧。”
阿勒泰皇城北部的葱翠山峦之上,一座白石垒铸的九层高台屹立,那高台之上刻满了北境独有的文字,这些文字奇异而曼妙,记载着北境过去的历史与预言的将来。
乌兰图雅自城中步步走来,金纱雪衣如日月光华一般让人目不敢视。上北境众人见她走来俯首躬身,无人敢有丝毫冒犯。
悬日未落,明月初升之时,乌兰图雅赤着双足踏上天阶,当她回过头时,漫天彩纱飞舞,众人皆匍匐在她脚下。
乌兰图雅凝视着这座起伏山峦间的白城,终于感受到血脉在身体之中沸腾,她缓缓启唇,声音空灵而安宁:
“高天与雪山的子民啊,请静听我言。”
“我曾叩问诸神,为何有人生来富贵,有人生来贫贱?为何扈恶者坐拥天下,悲苦者一无所有?为何命运自诞生时便已定下,为何失眷者只能在静默中等候灭亡,为何我们不能翻越高山,趟过河流,抹平命运的不公?”
“他们穿金戴银,纵情歌舞,我们衣衫褴褛,哀鸿遍野,污浊的恶鬼享尽人间,纯净的灵魂横死道边,我愤怒、哀叹,静默、悼念,直至我等挥舞长刀,伐恶诛罪,向那罪孽之人举起反旗。”
“请切记,天光所照之地,皆为吾等故乡。”
“漫天风雪中纯净的灵魂啊,请不要恐惧,死亡将是归途,天地重归寂静。不论身在何方,天光与山风都会将你带回母亲的怀抱。”
第161章
“血泪铺就的坦途啊, 将引我们去往丰饶的圣地,骨肉铸就的圣城啊,将为我们创造辉煌的国度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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