很快奉君便停了下来,不远处山坳中,堆叠在一起的三具尸体出现在了谢樽眼前。
这三具尸体都死状凄惨,其中一具被人从中间腰斩,整个人几乎断成两截,只有后背还有几丝皮肉黏连,而因为一夜的雨水浸泡,那些伤口皆已血肉翻白。
见到这幅场景,脑中熟悉的刺痛袭来,眼前倏然闪现过几幅模糊混乱的画面。
谢樽手牢牢抓住剑鞘,脸上的神色却没什么变化,依然挂着一抹浅淡闲适的笑意。
又是同样的画面,同样的感受。
这些年来只要看到略微血腥的画面他便会如此,至于原因……或许是因为那些遗忘记忆中的阴影导致的吧。
数年来谢樽早已习惯了这种感觉,他无意去探寻什么,于他而言,那些遗失的过去并非必须,他对自己如今的生活十分满意。
似是看不见眼前形容可怖的尸体,谢樽将剑收起,蹲下身像翻萝卜土豆一样地翻看着他们遗体。
“枪伤。”谢樽将尸体身上地衣物掀起,低声道。
这些伤口直指昨日官道上遇到的那队人。
或许是觉得这深山老林杳无人迹,不会有人发现,这三具尸体是半点也没处理过,身上也没多少被搜查过的痕迹。
谢樽伸手摸索几下,从其中一人的衣襟里掏出了一根竹管,那竹管被蜡密封,底部印了一个扭曲模糊的文字。
他指间用力,那竹管瞬间从中间爆开,掉出了一张画着数个字符的纸卷。
“……齐王谋反,军至牧野?”
洛阳离长安不算太远,只有数百里的距离。
谢樽不知道自己看到那张纸条时为何会脑中一片空白,心头漫上莫名的惊惧,这样的情绪还从未出现过,他只知道回过神时,耳畔已是急促的马蹄声。
他要以最快的速度赶回玉印塔。
进入长安地界时正是晴夜,横贯苍穹的星河如同长安城的倒影,平原上的煌煌灯火与星海连成一片,天上人间。
谢樽没有进城,直奔城西的玉印山而去。
玉印山西出长安三十里,依山傍水,是个灵秀的好地方。而在其山巅之上,还有一座名为玉印的宝塔伫立,谢樽正是师承此处。
待谢樽解开山下复杂的奇门遁甲,踏上那条好似通天的石阶时,夜露渐晞,已是晨光熹微。
玉印山巅,一座七层高塔静立其上,塔尖直通天宇,初升的太阳高悬塔边,映得塔身浮光流金,不似凡物。
有悠悠笛声洒落山间,仰头看去,一道身似高松白鹤的身影正坐在塔檐横吹玉笛,晨光倾洒,在他身上落下了朦胧缥缈的光晕。
“师父!”谢樽气喘吁吁地站在塔下,身上的衣袍早已看不出原来的模样。
笛声随着他的呼唤声戛然而止,叶安将玉笛在指间转了两圈,随后垂眸瞥了一眼正仰头看着他的谢樽,从塔顶飘然而下。
他衣如霞绮,一身珠玉叮当作响,看着谢樽地狼狈模样后退两步嫌弃道:“怎么弄成这样?”
“连着赶了两日路。”谢樽后摸了摸鼻子,将放在衣襟里的密信拿了出来。
“师父,齐王谋反,已然军至牧野。”
叶安看着递到眼前的密信没有伸手接过,只淡淡说道:“先去洗漱。”
见状谢樽愣了愣,叶安略显冷淡的声音将他心中剩余的那点焦躁彻底压了下去。
“是。”是他失态了。
站在玉印塔第七层环视四周,除了立柱再没有半点遮挡,远山青黛尽在眼下,山风卷起林涛,一层层推往远方。
叶安将白子落下,目光淡淡扫过了对面盘腿落坐的谢樽,随后又移回了棋盘之上。
谢樽已经换上了干净衣物,在外行走时用的易容/面具也已卸下,露出了一张清润如玉,出尘绝艳的脸庞。
“师父已经知晓此事?”谢樽手执黑子,敛眸看着棋盘上的残局。
“总比你早罢,两日前邢州来的急报便已入宫。”
谢樽杵着下巴,抿唇落下一子,动作隐有几分风流:“那师父如何看?”
“你先说。”叶安没接茬,把话抛了回去。
“师父又这样。”谢樽低声抱怨一句,在叶安甩过的眼刀中歉然一笑,随后沉默了下去。
第2章
如今的情况其实早已有了预兆,谢樽也只是在刚刚得到这个消息时震惊了一瞬,随即便慨然一叹,叹上一句这天终于来。
今上摇摇欲坠的统治终于走到了崩落之时。
陆氏皇族当年靠众多高门士族问鼎天下,因此虞朝建立后,世间权柄多掌握在世家手中,颇有东周诸侯争霸之意。
而今百年过去,大虞历代皇帝无一例外都在削弱世家加强皇权,其中更以今上为最,他政令激进,早已引得世家怨声载道。
而诸世家中,以当年被太/祖所言“愿与之共治天下”的王谢程赵四家权柄最盛,一直延续至今。
多年来,为首的王家权势滔天,党羽盘根错结,最被今上忌惮,到了今天,双方结怨已久,即使是表面的和平都已经难以维持。
而谢家人丁凋零,已经离开了权力中心。
另外程家虽为先皇后与当今太子母族,有姻亲相系,但程家子弟大多从商,为数不多的私兵也都远在广陵,整个家族已然渐渐式微,起不了什么作用了。
至于投入齐王麾下的赵家……自前朝起便是将门,手握重兵,而今更是手握幽云十六洲数十万兵马,亦有赵家名动天下的骁骑玄焰军作辅。
如今齐王谋反,兵临城下已是须臾之间,到时自是两军相争。
今上得不到多少世家帮助,便只能靠自己多年经营的南北禁军、安西大将军萧云楼和一些小世家的私兵了,但这些势力尚且年轻,再怎么样也只能堪堪凑齐二十余万兵马勤君。
仅从兵马上来看,可谓是希望渺茫。
“穷途末路,但仍有一线生机。”谢樽眼中神色难辨,面上的笑意也已敛尽。
“一线生机?”闻言叶安轻轻挑眉,指尖又落一子,“你是说萧云楼?”
“是。”安西大将军萧云楼被今上一手提拔,能征善战,一直以来忠心耿耿,一旦他接到消息,必定会出兵勤君。
叶安轻笑一声,显然并不赞同:“远水难救近火,况且来路并不顺畅,你可知甘州如今谁一家独大?守城大将又姓甚名谁?”
闻言谢樽愣了一下,随后心下一沉。
对于甘州,他只知那是从萧云楼驻守的玉门关前往长安的必经之路,并不知晓其中的具体事宜,但既然叶安这么问了,想来也不会于今上有利就是了。
叶安见他半天没出声,开口道:“岳家控制甘州数十年,还出了个荆国公夫人。”
“哦,我好像还未告诉过你,荆国公王季生早就投靠了齐王。”叶安补充道。
“岳家盘踞甘州,除了掌控者甘州守军,手下亦是私兵如云,给萧云楼打下一个无诏入京的名头,拦下他几日轻而易举。”
叶安没再等待谢樽,直言道:
“而齐王以诛奸佞,清君侧为由出师,诛的是范守阳等寒门之人,就等于向天下宣告他以世家为重。”
“如此一来军队一路南下,得各地大开方便之门,加上齐王治下军队以速度著称,最为擅长的便是奇袭,如此长驱直入,此时应当已至洛阳吧?”
“另外以齐王的手段,如今的长安城连王季生都已经背靠齐王,其余禁军诸将,想必忠心者已然所剩无几。”
谢樽神色难看,手指不断摩挲着棋子,玉制的棋子触手生凉,却难以抚慰着他此时纷乱的思绪。
“陛下近日可有传召过师父?”谢樽问道。
玉印塔为虞朝开国皇帝所建,历任塔主为虞朝国师,通奇门遁甲之术,有通天彻地之能。又因身怀卜算预知之法,一直被束之高阁,隐于山林,只与历代皇帝有交。
“玉印塔被多年闲置早已形同虚设,此等大事他又怎会问过我的意见?”叶安顿了顿又说,“你是想问我还有什么办法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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