谢樽昼夜伏案,处理着堆叠成山的文书,偶尔的闲暇也全部交给了战备工造之事。
这个秋季在谢樽眼中,只是匆匆一瞥的红叶而已,当他看着手边初见雏形的沙盘松了一口气时,才发觉初雪已尽,转眼又是高岗被雪,地白风寒。
谢樽抬手将吹入屋中的粉雪扫落,倚窗向正在屋里煮茶的柳清尘笑道:“三丈雪深,非远行时。”
“你恐怕要等到来年开春才能走了。”
“不正合你心意?”柳清尘将茶水添满,又盖住了泥炉的风口淡声道。
“我倒是无所谓,早走便早些回来,晚走嘛……现在能多帮帮我。”谢樽轻笑一声,将窗户轻轻合上。
这几日气温骤降,倒出的茶水没一会就变得温凉。
谢樽端起茶杯抿了一口,手一抖差点把杯子给砸了:“……”
“你又往里面加了什么?”
“一点驱寒的药而已。”说着柳清尘打开壶盖,向谢樽展示了一下里面七横八竖的药材。
谢樽默默放下了没喝完的茶。
“你最好把它给喝了。”柳清尘瞥了一眼几乎没动的茶杯,冷冷道,“你的身体状况不必我多说,要是再不注意,以后有你好受的。”
“我给你配了几副药,都放在婉婉那里了,她会煎好让人按时送来的。”
“……”他可以拒绝吗?
“你这些年怎么变得这般啰嗦。”
不过随着冬雪落下,他确实时常感到倦怠,就像之前在阿勒泰时那样,只是感受没那么猛烈而已。
谢樽敛眸,又拿起了那杯不能被称作茶的茶:“好。”
“明日或是后日,去城外采些雪水回来煮茶如何?”
来武威已经大半年了,他还没能好好休息上两天,此时风光正好,又有友人相陪,不如趁此消解消解这一身疲惫。
“可以。”柳清尘说着,将桌上的一碟蜜饯推向谢樽那边。
“我有一事问你。”
“嗯?”谢樽戳了一块喂到嘴里,蜜饯的甜香很快压过了那股怪异的药味。
“今年年关,你可要回京?”
闻言,谢樽有些意外地抬头看去:“你什么时候关心起这种事了?”
虽说年关回京述职,探亲访友算是惯例,但也不是必须,若是不想回去,只要递个陈情的折子上去,皇帝没什么要事的话也不会强迫。
若是不回去……但他好像没有什么不回去的理由。
想到这里谢樽愣了一下,惊觉自己居然会有“不回去了”这种想法。
或许是最近几个月在武威呆得太舒服了吧,这里简单干净,没有那么多尔虞我诈,他可以安安静静的只为一件事而努力。
这样的日子让他恍惚回到失去记忆的那几年里,如今回想起来,那些年他真是被叶安护得一身轻松。
谢樽回过神来,将杯中的苦茶一饮而尽:“会回去吧。”
他的声音有几分异样情绪,但柳清尘亦似乎沉浸在思绪之中,并未对此作出什么反应。
“那你若是有空,回青崖谷看看吧。”
“好。”谢樽先是一口应下,随即才问,“为何?”
“师父年纪大了,虽说他总说无事,但我仍有些放心不下。”柳清尘蹙眉道,“况且你我时常在外奔波,若是有机会回去,便回去看看吧。”
不然……到了崔墨这个年纪,说不准什么时候便是永别了,即使阴阳有数人人尽知,但真当那天逼近,他仍是心有惶惶。
“我离开前,他曾念过你和叶前辈两次,所以……”
“好,我答应你。”骤然听到叶安的事,谢樽控制不住地五指收紧,手中的茶杯“砰”的一生爆裂开来。
说来,崔墨和柳清尘他们,好像还不知道叶安离世的事。
“怎么了?”柳清尘被吓了一跳,回神看去才注意到了谢樽异样的神色。
“无事。”这事如今没什么提及的必要,徒增感伤而已。
谢樽迅速收敛情绪,随手找了个软垫靠着,没个正形地斜倚在了榻上,他已经很久没做过这个动作了,在那些个小辈下属面前,他就算偷闲也不会放松到这种程度。
而昔日的友人早已离散,他恐怕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,与赵泽风王锦玉等人嬉笑怒骂了。
还好那几年里认识了个柳清尘,不然除了陆景渊,他连个能好好说话的人都没了。
虽然柳清尘嘴上向来不饶人,只把他当个大麻烦。
谢樽幽幽叹了口气,眸子好似日光下通透闪耀的露珠:“说来你就不觉得奇怪,我怎么摇身一变成了武威侯吗?”
柳清尘静静看了他片刻,随后移开了目光没再追问,只顺着道:
“打听过了,哦,都不用打听,只要踏进长安城,处处都是你的奇闻逸事。”
谢樽哼笑一声,那些人惯会润色,也不知道这几个月下来他被传成什么三头六臂的模样了:“你觉得几分真几分假?”
“那我要听听你的版本再做判断。”
“好啊,正好今日得闲,便和你仔细说说吧,可惜你不擅文章,不然还能为我写本小传宣传宣传。”
“你可以自己写。”
谢樽哈哈一笑,将桌上的碎瓷片推拢到一边,拿了新杯示意柳清尘添茶,然后清了清嗓子开始将那些埋藏已久的故事道来。
他将自己的过去,化作一个简略而枯燥,被抽离了所有情绪的故事。
它是那样的单薄无趣,没有丝毫修饰。每一个事件都平铺直叙,每一个人物都变成了没有色彩的符号,不论是自己,还是过客。
谢樽说着说着,发现那十几年的时光,其实简单的用一句话就能说完。
一个出身怪异,金玉其外的富家公子,在某天得了奇遇一飞冲天,却不知身已入局再难抽身,而身名好似朝露转瞬即逝。
“这只是上回而已,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”谢樽将茶杯砰地一下扣在矮几上,颇有几分说书的气势。
“不过后来的事,你也知道不少吧?细枝末节的有空再说吧。”
“……”柳清尘简直不知道这叙述水平该从何评价,只好道,“你简直是说书这行的活阎王。”
但是,这样乏味的故事,却能以最快的方式将这段完整的人生展现在他眼前。
柳清尘不知该如何开口,比起他平淡无趣的人生,谢樽这二十几年过得实在是跌宕起伏。
在长安的传言之中,所有人都歆羡他少年得意,烈火烹油,将所有苦难视为为必经的磨砺,为荣耀的装饰,从来无人在意他在这条路上究竟有几分得失。
“所以,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呢?”
不知为何,柳清尘竟从对方看来的目光里,看到了只属于孩童的,懵懂的希冀。
“是个蠢货。”柳清尘毫不留情道。
明明谢樽已经脱离这些破事了,明明他已经可以过上孑然一身的自在日子了。
算了,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用处,给人徒增烦扰罢了。
“好吧,你说什么就是什么。”谢樽咂了咂嘴,感觉舌头都没了知觉,柳清尘这补茶他真是无福消受,
“走,闲着也是闲着,陪我去检查检查那些小孩儿的事办得怎么样了。”
“嗯……再顺便看看有没有不长眼的人没事找事。”
虽然薛温阳傅苕等人能力不俗,但年纪却都不大,如此一来,总免不了有些人倚老卖老拿辈分压人。
“你还真把他们当小辈看?”柳清尘跟着起身,拿起一旁架子上的狐裘递给了谢樽。
谢樽笑着接过披在身上:“论年纪,他们大多比我小,论职位,他们也不如我,当然要多多关照了。”
“拿着一份俸禄,操着十份闲心。”
“你说得倒也有几分道理,不过我食邑万户,俸禄还是不少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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