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千万不要让他回家,全凭主家处置,生死不论。”
“沉舟……”柳重明轻声唤着,心乱如麻,不知什么样的安慰才是需要的,只是觉得眼前被粉碎的人像是与几年前的自己重叠起来。
他坐在哥哥的灵堂中几乎哭瞎了眼睛,他们都劝他——斯人已逝,节哀顺变。
——上有爹娘,下有幼弟,不要一味哀恸。
——既接了兄长的担子,也该懂事起来。
他们说的都对,可谁也不知道,他心中最难翻越的坎是他自己。
他恨自己与哥哥在临行前的争吵,恨任性之下甚至没有为哥哥送行,恨没有跟哥哥同去,恨没有带人去迎接哥哥,恨自己对凶手束手无策。
哪怕他知道即使再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,也无能为力,却仍是无法原谅自己。
也没有人对他说一句……
他忽然紧了紧手臂,将头低埋在被汗浸湿的发间,低语一声:“不是你的错……”
怀中的挣扎戛然而止,原本只能发出喘息声的喉间颤抖起来,喉音变作低低的呜咽。
“不是你的错。”柳重明又喃喃一声,觉得这话里的哽咽像是别人的。
他们都需要与过去的自己和解,都需要一句能令自己解脱的咒语。
与梦里的情形重叠了一般,他们在避开一切目光的黑暗中交缠,被刮擦得模糊的皮肉下都是即将熄灭的心跳。
凑在一起,才得了继续跳动的温度和活血。
柳重明放松手臂的力道,重舀了饭菜凑过来,轻声说:“天生会卜卦,不是你的错。”
“他们离开你,不是因为你不好,是他们不对,不是你的错。”
“你这十多年的苦,不是你该得的。”
他的脸沉在发间,那细腻凉滑的发丝不知沾的是汗水,还是他为自己挣脱的茧,手中的羹匙终于轻松地撬开牙关,呜咽被饥饿挡在后面。
“听我的话,这次也不是你的错,”他声音柔和,仿佛自己已经沉没在曲沉舟身体里,而现在说话的,是他一直期盼的解脱:“长水镇……是我的错。”
“你是为了我做的,与你无关,是我的错。”
“那些人命不该你来担着,他们要算账,就来找我,与你无关。”
刚刚对“长水镇”三个字有了反应的人又软倒下去,在他臂弯里发着抖。
“我会去找你的家人,你别担心,我有很多人,有很多钱,会为你找到他们的。”
平时需要硬喂的饭菜终于浅了半碗,曲沉舟推开面前的勺子,呕吐了一口,蜷缩起来,揪起衣衫盖着自己的脸。
柳重明一直高悬的心反倒渐渐落下来。
府医说过,有了与往日不同的反应才好,人才能慢慢清醒过来。
“你瞧,我长大了,会离开家,你也一样。”他把人打横着抱起来,抬腿踢开一地狼藉:“你长大了,也该有个新家。”
这一次再没有尖牙利爪撕咬抓挠。
他抱着人出门时,月已中天,仿佛那天一样,有人那样果断坚定,亦步亦趋地跟着他,每一步都踏在他紧闭的门扉上。
“我们回家吧。”
第63章 苏醒
“我们回家。”
步伐很慢,回廊就变得很长。
怀里的人蜷缩着安然睡去,濡湿的脸颊蹭在胸前,一只手紧攥着他的前襟,像是生怕一松手就会消失。
柳重明把人往上托了托,回头看看自己影子,孤单单一个。
可不知怎的,他就是那样笃定,这人还会重新站起来,站在自己身边,无论何时,只要他伸出手去,都会有人握住。
这小狐狸,无论是钢筋铁骨的模样,还是湿漉漉的柔弱,都已经深嵌在他心里重要的地方。
原来这就是喜欢啊。
“我们到家了。”
进了卧房,绕过围屏进到里间,他将人放在床里,自己也歪着身靠在外面,一只手轻拍这消瘦的后背。
“沉舟,到家了。”
曲沉舟睁开眼时,见到棉絮般的飞雪从高空坠落下来,仿佛一顶支离破碎的帷帐罩在头顶。
原来不是家。
原来又回来了啊。
原来之前死而复生不过是一场匪夷所思的美梦,梦到了重明与他嬉笑怒骂,可真正的他仍然蜷缩在旗杆下,只是不知道这场美梦是从哪里开始的。
他想起身看看自己挂在一边的尸体,却发现连抬起手臂的力气也没有。
有人在面前晃过,他很快看到了林管事,还没有那么白发苍苍、更加年轻的林管事。
他听不见,也呻|吟不出,只觉得遍体仿佛被撕碎扯烂,翕动嘴唇时,脸上也支离破碎,连寒冷都无法压住的疼。
原来没有死,是那个时候。
曲沉舟疲倦地闭上眼睛,前尘旧事,又被刨挖出来,谁挖的?自己吗?他竟然是这么看不开的人?
何必呢?
他也不知道这话应该是对谁的,也许是对受到惊吓的爹娘,早知如此,何必要生下来他,何必要养大。
只为了区区三两银子吗?
也许是对自己,早该看清自己一身疥疮脓水,何必要去惊扰别人的生活。
他不光只是逃不出,还有无处可去。
雪在他身边越积越高,高的像是将日头也遮住,而后逐渐化作水,水面又高又远,闪着斑驳。
那斑驳和璀璨却照不进来,他躺在水底,四周漆黑而寂静,只有自己。
安静的影子从上方飘过,是随水摇摆的尸体,曾经在泛滥汹涌的决堤河水中挣扎求生,如今都已经木然僵硬。
起初只有一两个,很快便成群结队,遮天蔽日地围下来。
他骤然睁眼,那些死灵浮殍不甘地涌动而来。
听不见那些可怖的尖叫厉吼,看不清肿胀的面孔,却像是福至心灵般分辨得出来,那几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人。
他们也见到了他,狰狞的哭脸带着卷曲的利爪,在安静的世界里张着口,却无声无息,尖利诡异地切在他的颈间胸腹里。
察觉不到疼痛,或许是因为身上已经太疼了,或许是水下太冷,早都冻僵了。
也或许是,他已经死了。
曲沉舟动弹不得,却对着他们咧嘴笑,来得正好
——都没有家了,互相憎恨吧。
——血肉还给你们,放我去转世轮回,造了太多业障,再不想为人。
有人在扯他的头发,有人在抓他的脸,有人将手伸进他的胸腔,他艰难地挺起身体,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人分食。
——拿走,都拿走,用它们去筑窝造巢,搭个踏实安全的家,再不会被冲垮,再不会有恶鬼虎视眈眈。
可只顷刻间,头顶阴霾散去,透出一线光亮来,他的身体破开索命恶鬼的重围,缓缓地向上升去。
有人抱着他,托举着他。
“不要……”他低低呻|吟,拼命挣扎。
他这样的祸世恶鬼,不该重见天日。
“听话。”那人将他禁锢在怀中,只声音便让他打起战:“我带你回家。”
他不能不听话,不敢不听话,也不舍得不听话。
污秽在水中怎么也洗不净,那人却不在乎地与他一同沾染,头顶的日光刺眼起来,窒息在浮出水面的一刻荡然无存。
藏在黑暗里太久了,他漂浮于光和影的交界上,在明亮中泪如泉涌,失去了最后一点挣扎的力气,听到那人在他耳边低语。
“不是你的错。”
“我们回家。”
曲沉舟慢慢睁开眼睛,鼻尖前是黛蓝薄云裯,熏了淡淡乌沉香,不用转头,就知道这是谁的床。
身后的人斜倚在身旁,与他贴在一起,正扭着头,不耐烦地跟人说着话。
“才几天没见?又要出去喝酒,他哪里忙,我看他是真闲。”
“你去跟白石岩说,我忙着呢,”那个声音停了一下,似乎在低头看他:“忙着养狐狸呢。”
下人喏喏应着,出去关上了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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