毫无意外的,柳重明立即向皇上恳求,派遣他前往定陵丘,一探究竟,必然不负所托。
可皇上正犹豫间,他又忽然看着立在榻边的曲沉舟,提了另一个要求——兹事重大,干系圣体平安,可卦言中并没有指明如何行事,请准曲司天随行指点,否则恐怕无论是谁,都无法胜任。
皇上看了看曲沉舟,思酌良久,终究没有恩准,甚至没有考虑柳重明,第二天便派人快马上路,先去郁南县督促修起千子塔,再赶往定陵丘,寻找那个缥缈未知的“转机”。
人去得快,消息回来得也快。
说是当地州县看护不当,千子塔早先便残破不堪,今年又赶上杉木价格忽然高涨,当地百姓利令智昏,都上山砍伐杉木,连千子塔附近的也没有放过。
这才招致雷雨天气里,千子塔再次被雷劈倒。
可消息回来了,人却没有回来,两天之后,郁南县令战战兢兢的文书才紧跟着送来。
人没了。
派去的七八个人都没了,附近的村民只在地上捡到了巡使的衣服和腰牌,人却像是蒸发一般不见了。
有人说,亲眼看到巡使从官道上走过,可是远远的像是有婴儿哭声,之后就再没见到人。
皇上没等听完这份文书,便撞翻了皇后手中的药碗,栽在床上,晕厥过去。
房门在身后对合着关上,将外面那些担忧和窃窃私语隔在了另一个空间。
曲沉舟刚缓步站在阶下,便见于德喜匆忙出来,压低声音,为他掀开了珠帘。
“曲司天快进去吧,皇上等着你呢。”
不过是几天没见,虞帝的眼眶似是凹陷了许多,让这张苍老的脸看起来有些可怖,仿佛是墓穴里的枯骨披了层皮,眼中黯淡得没了神采。
“皇上!”曲沉舟忙快走几步,跪在榻边,促声轻唤:“皇上,万事都有回圜余地,您千万保重龙体。”
虞帝歪在床上,半阖着眼,听到他的声音,终于挣动一下,长长叹了口气,胸中的呼吸如同干涩拉动的风箱。
“沉舟,你先不急看卦,听朕说。”
曲沉舟双手拢着伸出来的枯手:“臣在听着。”
许是手里的温度给了些许生机,虞帝喘了片刻,终于抚平了气息。
“派去郁南县的人……你都知道了吧。”
“臣听说了。”
“你怎么看?”
曲沉舟微微低头:“臣自己在别人眼中就是怪物,不敢说子不语怪力乱神。郁南县巡使无人生还,不知其中究竟出了什么古怪,到底还是要再派人去查探,才能知道究竟。”
“是啊。”虞帝叹息一声。
年轻的时候百无禁忌,如今老了,没了从前的热血和奔头,一旦瞻前顾后起来,便处处危机,处处诡异。
若是刚登基时,他定然会问责郁南县令妖言惑众,可现在毕竟不行了。
千子塔倒,紧跟着怪事发生,他怕了。
“昨天凌河向朕说了一件事。他说上个月就有郁南县的案子送到大理寺,苦主咬定凶犯杀人夺财,毁尸灭迹。”
“可凶犯说,人不是他杀的,他亲眼看到地下翻起的树根把人卷进土里。”
曲沉舟失声惊叫:“他是说,树在吃人?怎么可能?”
“听着不可思议,可凌河说,他差人去问了那边,据说这样的案子,不止一起。”虞帝抽出手来,摸着他的头:“朕决定,再派可靠的人过去看看。”
曲沉舟怔了一下,立即会意:“皇上要派臣吗?”
“重明说得对,这件事非你不可,怎样,你敢吗?”
“敢!”曲沉舟果断应下:“刀山火海,臣亦决然前往,必不负皇上所托!”
虞帝微笑点头:“好孩子,不枉朕疼你一场,你且做好出远门的打算,再为朕卜上一卦。”
曲沉舟这才敢抬头,与人正视,片刻后却低下头,一言不发,只余光向两边看看。
虞帝会意,一摆手,清退一干旁人。
“什么卦,这么谨慎?”
“皇上圣体无恙,只有一样……”曲沉舟略一犹豫,压低声音:“在臣回京之前,切切不要与皇后娘娘独处。”
虞帝瞳中微缩,停了许久,再开口时,已恢复了平静:“朕知道。”
他招招手。
“你之前所说‘转机’,如今又卜一卦,可能窥看到什么?”
“臣无能,”曲沉舟看起来有些沮丧,却有些事可以肯定:“臣已尽力,见过郁南县的来人,也问过太史局的人。臣等都以为,千子塔倒是不吉之兆,怕是有妖物作祟。”
虞帝被这话正戳中心坎,忙强撑着坐起身问:“如何破?如何解?”
“皇上想要祛除心魔,恢复如初,转机只在定陵丘。”
虞帝猛地咳了起来,于德喜从外面冲进来,又被斥退。
他接了曲沉舟递来的水猛灌了几口,才渐渐止住了喘息,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像是带着一团火。
“沉舟!你再卜一卦!再给朕算算!这一趟……能不能成……”
自坐在这个位置上起,已经许久没有这么慌乱,如今他的身家性命仿佛都系于一句话上。
可终于还是在曲沉舟为难的沉默中,渐渐冷静下来。
曲沉舟五日只能卜卦一次,而且也不能为自己卜卦,这些他早就知道的。
他示意曲沉舟上前,为他抚按胸前,缓过一口气,慢慢开口:“只你一个人去,朕也不放心,就让重明同行吧。”
“皇上……”
曲沉舟骤然抬头,被虞帝挥手打断后面的话。
“你年纪小,不知道他家的事,定陵丘这一趟若是不让他去,留在京里也是闹得朕不得安宁。重明胆大心细,身手也好,走到哪儿都有能用得上的人。有他一起,朕也放心些。”
“可是……臣并不愿……”
“朕知道你们两个龃龉甚多,但这一趟不许你们耍什么小性子,”
虞帝话说多了,累得闭了闭眼。
“朕知道,只这么说说,就算你听话能忍,重明那混小子也压不住找茬的心思,朕便允许你再选一个熟悉的人同行,看着重明。”
“臣并不与谁熟悉……”曲沉舟嗫嚅着,见虞帝没理他,只能答道:“臣掌管骁营,与薄统领算是有些交情。”
“他不行。”虞帝拒绝。
曲沉舟自然知道,薄言负担宫内安定的担子,这个时候不可能放下皇上去护卫他。
拧着眉头想了片刻,才又开口:“臣与金吾卫的丁乐康丁将军,平日也有些交集。”
“那就丁乐康。”虞帝拍板:“后天落日之前,你们前往定陵丘走一趟,朕赐金牌与你,让他们两人一路上听你决断,务必早日归来。”
曲沉舟深深叩头,嘴角带着一丝极浅淡的笑:“臣谨遵旨意。”
“丁乐康!你确定?”
茶盏被拂在地上,碎瓷散在流了一地的茶水中。
站在书案旁边的人却连看也不敢看一眼,垂手回答:“王爷,是丁乐康。”
慕景延在家中已困了一个月有余,在那扇不能打开的门后,曾经的镇定自若被一点点冻结,龟裂。
自从母妃为他抵罪被贬后,他独处时想了很多,而无论是哪条线索,汇到曲沉舟那里,都会变成无法解释的死结。
醉骨香的计划,他自问天衣无缝,甚至连母妃都没有提前告知,就是唯恐曲沉舟看出什么。
如果曲沉舟是在为柳清如卜卦时看出端倪,事情发展到如今的情况,要么是皇上私下里告诉了柳重明,要么是曲沉舟对柳清如如实交代。
前者已经很糟糕,说明皇上对这个孩子当真足够上心——难不成是为了补上齐王的空缺?
而后者,他甚至有些不敢想,也始终想不明白这个关窍。
曲沉舟难道不应该对柳家恨入骨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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