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几天里,他和曲沉舟谁也没有再提过这件事,仍然像从前一样,读书,闲聊,喝茶,拾花,有时还会手谈一局。
他看得出来,曲沉舟是个非常聪明的人,考虑长远,进退有度,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,都非常有分寸。
所以每次想起那个在街上狂奔逃跑的身影,想起跪在那里的少年执拗地摇头不肯说话,想起那声平静的“只是失败了而已”,就仿佛有一只大手扼住喉咙,呼吸困难。
一直到将人交到杜权手里,他也到底还是什么都没问出来。
关于那些仪态,关于谈吐,关于身世,关于卜卦,也许是他手段不够,真的逼问不出来,也许是他并不是真的想知道。
杜权领到了人也不肯走,反倒殷勤地笑着,与柳重明东拉西扯:“世子爷,小曲哥伺候得还好吗,您可满意?”
“嗯。”
柳重明自己也没想到,有一天会对这样最忌讳的话,轻描淡写地就承认了。
外面已经谣传成那个样子,他如果再否认,不知道杜权回去会怎么对沉舟。
“那就好,”杜权脸上笑出一朵花,把曲沉舟拉过来夸赞:“还是世子有眼光,之前就有不少客人问起过小曲哥,我都没肯,他身子可干净着呢,我就知道他早晚会遇到贵客。”
像是察觉到落在身上的目光,曲沉舟缓缓抬起目光,在柳重明眼中像是又看到那句问话。
“有没有为自己挣扎过?”
他自然有过,最后落得悬尸示众的下场,不过……也算是求仁得仁。
杜权几次话里有话,见柳重明都只是简单应着,只得作罢,回头打量曲沉舟,呵斥一声:“沉舟,世子爷宠你是福气,你也别忘了自己的身份,脱了。”
柳重明一惊,见曲沉舟停了片刻,居然真的先除下腰封,又慢慢脱下外衫。
“这是在做什么?!”
杜权忙为他解释:“世子爷有所不知,大虞律法,他们穿不得这么好的绸缎,走在街上,官差会责罚的。”
曲沉舟始终没有抬眼看他,忍着羞耻,脱去长衫外裤,只是将手放在亵裤腰带上时,停了片刻,扭过脸去。
这样的狼狈不堪,并不想让重明看到。
身后的人不耐烦地踢了他一脚,他踉跄两步,跪在地上,一横心,扯开了腰带。
“杜权。”
他听到了柳重明的声音。
杜权忙向那边挥了挥手,示意停一下,又几步跑上来,陪笑着问:“世子爷还有吩咐?”
“来人,去取三百两来。”
杜权喜笑颜开,他夸耀、为难曲沉舟,等的就是这个,一面笑一面说道:“这怎么好,这怎么好。”
“杜掌柜,这是赏你的。”柳重明盯着跪在地上的身影,广袖掩盖下的手忍不住攥了起来。
他从没想过会有一天口不择言地为自己编派这种事:“小曲哥伺候得不错,我很满意,这是赏你的。”
“自然,自然。”
有了银子,最后一条遮羞的亵裤便被恩准留下,一旁的人递过包袱,让曲沉舟换一身粗布麻衣,又将一根绳子穿过他手腕上的奴环。
杜权接了银子,脸上笑开花,殷勤道:“世子以后常来奇晟楼喝茶啊。”
“嗯,”柳重明漫不经心应着:“好好照顾他,我改天再去看他。”
再没有什么挽留的借口,他只能看着一行人渐渐远去。
“沉舟……”
不知是听到他的低语,还是别的什么,在消失在门口处之前,曲沉舟停了停脚,又回头看了他一眼。
而后离去。
作者有话要说: 其实本来想抽几个小天使给画头像,结果被人吐槽封面了【捂脸,抱歉水平不够】
第29章 胎记
有了柳重明的那句话,曲沉舟回到奇晟楼后的日子好过了许多。
杜权甚至单独给他找了个小房间,撤去多年没有更换过的被褥,换上了一套半新不旧的,这已经算是天大的恩赐。
来送被褥的人是个爱聊天的,从他的絮絮叨叨里,曲沉舟多知道了一件事。
在他回来之后,柳世子又派人送来二百两银子,来人对杜权转达了世子的话——小曲哥腰上的烙痕还没有长好,再送去管制司的话,怕会伤了身子,缓缓再说,如果有谁有异议,去找世子说。
他没想到连这样的小事,重明都会记得。
这体贴的好意,就像从树上跌落到手心里的花,不敢握紧,也不舍得放开。
夜里辗转的时候,手指会忍不住摸上后腰的伤疤,那里已经开始渐渐收口痊愈。
他别处的伤口都好得比常人还要快,只有这里,像是一处命门一样。
自记事时起,那里便印着奴痕,长身体的时候,每过几年还要去重烙一次,每次都是鬼门关上走一遭。
他从来都恨不能把那里的肉剜出来。
可林管事告诉过他,那里本来是一处胎记,乍看起来,那形状像是一只在烈火中振翅的鸟。
他自己看不到那里,可重明曾经细细地吻过,还戏谑地说,那胎记怎么看起来像是书中画的上古重明鸟呢?
——你带着重明鸟的胎记而来,正应了我的名字,看来你生来便注定是我的。
那些海誓山盟啊……他翻了个身,闭上眼睛。
都是前世的事了,忘了吧。
杜权的耐心总是有限的,半个月过去也没见到柳世子再来临幸,曲沉舟又被赶出去,仍然在楼里打杂帮工。
卜卦的事却再不可能像从前一样了。
自从被江行之的话提醒后,杜权便彻底明白自己被蒙骗了这许多年,重新把卜卦的牌子挂了出去。
可曲沉舟自然仍然是死不开口,杜权怕柳重明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,也不敢再像从前那样把人往死里打,人拿在手里,却像落了灰的豆腐。
两边就此陷入胶着,曲沉舟没有权利拒绝被带出去卜卦,杜权也只能指望着偶尔捡个漏,更盼望的是什么时候世子爷能再看这边一眼。
可接下来的几个月里,曲沉舟再没见过柳重明,那两个月淡淡的日子仿佛一个朦胧温柔的梦境,醒来之后,连一点温度都没有留下。
他的生活回到了最初的轨道,可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他这样心如止水。
柳重明觉得自己的日子越来越莫名其妙地糟糕。
本来以为在将人送走之前已经有许多心理准备,他也独自生活了好几年,无所谓多一个人少一个人,可晚上回到卧房时,又觉得似乎哪里空荡荡的,少了点什么。
躺在床上看不到外面,渐渐地倒也平静下来。
只是读到“今者治平之日久,天下之人骄惰脆弱,如妇人孺子,不出于闺门”,忽然有了感慨,想与人切磋讨论,一声“沉舟”脱口而出,才发现没有人回答。
也再不会有人回答。
在纱笼里的枕边只留下他用过的半瓶玉麟膏,曲沉舟当真一滴也没有碰。
梧桐花的花期过了,他看着下人把绿色的叶子混在灰色的土里,一起扫出去,没有人爱惜地把它们埋起来,廊下也没有人拢着花,在和煦的阳光下安然睡着。
他们喜欢看的书有许多都是一样的,他随手抽出一本来读时,夹成薄薄一片的干花落下来,轻柔地拂过手背。
柳重明崩溃地摔了那本书。
不过是短短两个月,他觉得自己当真是无可救药,四处无时无刻不是另一个人生活过的痕迹。
他不敢再在别院久留,重新呼朋唤友继续应酬,却发现事情更不是他想的那么好。
石岩固然关心他,了解他,他们的想法却在许多地方大相径庭,方无恙与他本就不是同路人,其他人更是不必多说。
他坐在热闹的酒宴中,听着身旁起此彼伏的笑闹声,仿佛又看到那尚带着稚嫩的手指夹着黑子落下,轻声地说:“知安而不知危,能逸而不能劳,此大患也。”
有了坊间的那些风流传言,同席的朋友们多了别的话题,起初只是试探性地聊起风月,之后见他不说什么,渐渐更大胆了些,开始百无禁忌地聊起那些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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