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次过年,再回侯府看见无话可说的双亲,居然会忍不住对父亲心生同情。
后面的话窝在肚子里,只把关于容九安和任瑞、冯郁一干人,都细说给了曲沉舟听。
曲沉舟自然也认得容九安。
性格使然,这个满腔抱负的年轻人在上一世的运气更差,虽然没有经受津南府之灾,甚至距离中书舍人也只有一步之遥,却与他迎面遭遇。
那时的他对谁都不会手下留情。
容九安死后,凌河才变成了一只对他死咬不放的疯狗。
乱世之中,所有人都疯了。
他的手又忍不住抚在前襟上,轻轻摩挲着里面的东西,平静回答:“世子,就算任瑞能脱身,想救容九安,也不是没有办法,就看他的运气如何了。”
第94章 容九安
铁门将开未开时,嵌在墙上的油灯将火苗摇摆了一下,和着天窗吹入的冷风,将四周形状各异的影子齐齐压黑下去。
待火光再窜起来,铁门已经关上,台阶上站了一个人,整个身形都被披风挡住,只有手中的食盒突兀地显露出来。
狱卒小跑着赶在前面,又进了一重门,不多时带了个人上来,而后识趣地退出去,关上铁门。
凌河去旁边单手拖了木桌过来,轮值的狱卒们常在这里吃酒打牌,打发时间,搞得一桌狼藉。
他一掀桌子,将一桌碗碟牌九哗啦一声倒在地上,一言不发地放上食盒,杯碟碗筷逐一摆开,才向对面示意。
“路上耽搁了一会儿,”他的声音罕见地柔软下来:“趁着还没凉,赶快吃了吧。”
容九安在对面坐下,拾起筷子时,手上的铁链磕碰到桌子,在狭小的囚室里发出带着冷意的声音。
凌河没有去看,专注地布菜,只是过了许久,对面碗里的饭菜还没怎么少下去。
“怎么?”他温声问道,又夹了一筷子尝尝温度:“还热着呢,都是你爱吃的,娘今天特意……”
“我不饿。”容九安放下筷子。
在这里已有几个月时间,虽然有凌河的照护,并未受刑,连例行提审也是凌河亲力亲为,人也比来时消瘦许多,像是随时都会随着摇摆的影子一起被推倒。
他的声音始终是淡淡的,与他的眉眼相配,甚至不开口时,旁人便能想象到那口气。
“津南府那边,有什么消息了没有?”
凌河的手指在筷子上捏得发白,又缓缓松开。
“你的奏疏递上去了,有没有到皇上面前,不清楚,但是皇上年前派了人前去津南府,年后已经回来了。”
“结果呢?”容九安见他不与自己对视,已猜到大概,抬眼平静地问:“津南府尹素来赞我清正,也与任瑞一起,认定我苛扣赈粮侵吞赈银?”
凌河看着昏黄中斑驳油腻的桌面,忍着暴躁的冲动。
“赞你清正不过是费一句话的力气,他既能昧着良心向京中上折子报平安,你也该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。”
“府尹打听着京城这边的动静,知道任瑞牵扯甚多,背后必然有三位王爷的混事掺和在里面,不想惹火烧身,只称病不出,都是主簿师爷出面搅混水。”
“他为人圆滑,想是怕你还有机会东山再起,给的账目证据含糊其辞,多得是余地说你侵吞赈银。”
“最要紧的是,随你进京的那几人都翻了供,说是受你指使,收了你的银钱,我几次找他们要细查究竟,他们都死咬不放,年前都已经回津南府了。”
“倒是有人松口……只是……”
他不说下去,容九安也明白——只是肯松口的人都死了。
他们势单力薄,根本无法抵御权势的洪流,也无法庇护需要保护的人。
“哥,”容九安重新提起筷子,在碗边稳住筷子上的一丝颤抖,轻声说:“下次再为我带些纸笔来,我要继续喊冤。”
“阿九。”凌河呼地伸出手去,却在触碰到嶙峋指骨时,像被灼伤般缩回来,肚子里的劝慰的话可笑得说不出口。
阿九在他眼皮下一点点消瘦下去,他说不出“我拼尽全力也要救你出来”,说不出“谁也不许带你去刑部”,更说不出“你若出事我也不独活”。
他不过是洪流中随时可能被倾覆的小舟,他力有未逮,他问心有愧。
容九安垂目看着被触碰过的地方,沉默片刻,轻声道:“哥,先生教我们,谢世当谢于正盛之时,可如今蝇营狗苟之人驱去复还,我亦不能独善其身。”
“只恨我不过是一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,不能做那隐世奇侠,十步杀一人。”
他轻轻抬手,止住凌河的话:“若说天下只有一人懂我,那就是你。我知道你一直以来为我做的事,便是为你,我也不能不据理力争。”
“你在大理寺中颇有清名,决狱诉讼,令有罪者伏法,还含冤者清白,救得了更多人,切勿轻易放弃。”
“我知道勉强你独自留下来,是对你残忍。但……”
“我若罹难,”他想了片刻,将发梢扯过,咬下一缕:“爹娘……就辛苦你照顾了。”
凌河用手遮着眼睛,过了许久才慢慢答道:“好。”
因着世子爷赏脸光顾,欢意楼重修了后楼梯,踏上去时,再没有沉重的吱嘎声。
来人也很小心,在推开房门之前,还仔细地掸了掸身上,才轻手轻脚地进门,不等座上那位贵人开口,便快走几步,一礼到底。
“徐子文见过世子爷。”
“都是同宗同族的,不用这么客气。”柳重明没带人来,便遥遥用扇子一抬,请他起身,又点点身旁的椅子,示意他坐下。
“做得还顺利吗?”
徐子文有些羞涩地跟着笑了笑,不好意思坐太近,只靠着椅子边上坐下,他穿了一身藏青色的粗布长衫,那是皂吏们日常常做的打扮。
坐下时,他低头用两指展着袖口被压的褶皱,忙答道:“劳世子爷记挂,都顺利,里面的兄弟都很好,大家伙儿都愿意互相帮衬,除了例钱,时不时还能有点酒钱,是个好差事。”
略想想,又补着道谢一声:“都是世子爷的恩,劳世子爷破费了。”
他年纪也不小了,一直没个固定的营生,年前好不容易得了机会,能去锦绣营里补个差事,虽说是做狱卒,但好歹也是条衙门里的好路子。
可衙门口朝南开,无论怎样,孝敬银子该递还得递上去,家里开锅都困难,又哪儿来的孝敬银子呢?
他左思右想无计可施,正巧赶上过年收了安定侯府的帖子。
他们跟安定侯府多少也算是门远亲,同住在京城,往年也会例行收到灯会帖子,可他自知拿不出手,只当是侯府做事周全,随手发发而已,也不好意思去,生怕招人嗤笑。
今年也是实在没办法了,想着豁出去罢了,听说柳世子的生意做得很大,就算拔根毛,多少也能填个窟窿。
他万没想到的是,世子爷居然注意到他的窘迫,专门着人去家里问了情况,不光差事顺顺利利地落到头上,还富余了不少银子。
只是世子爷也给他递了话,跟廖统领有些误会还没解开,他虽不在官场里混,也立即明白过来,在锦绣营中对自己跟安定侯府的姻亲绝口不提。
徐子文是个聪明人,深知无功不受禄的道理,所以在柳重明找上他询问时,心里反倒松了一口气。
受人接济是不得已而为之,真正派得上用场,才是跟世子爷拉近关系的长久之计。
“世子爷,您让我打听的事,有些眉目了。”
他压低声音,不知是不是错觉,总觉得屋子里像是还有别人似的,又像是在那屏风后面,又像是在别处。
柳重明的目光又让他很快聚拢起精神。
“那位潘公公,确是还活着呢,关在下牢里间。”
“我一时还下不去那么深的地方,跟老人们聊起来,说潘赫刚进来的时候,廖统领还提得频繁点,年根上时已经不怎么搭理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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