想来是曲沉舟以为自己已经可以赚钱了,只要回到家里,能养得起家里人,爹娘就不会再让自己在外为奴。
而他之前猜测的也没有错,曲沉舟虽然跑到街上,却到底没能逃走,只能在慌乱之中求助偶遇的江行之,为自己给爹娘带信回去。
所以江行之才会前往长水镇。
柳重明的胸口堵得厉害,不想再继续听,又不得不逼着自己听下去。
“那一年快到冬天的时候……”
天上有闷雷滚过,雨季留了个尾巴,时不时扫亮天空,想必稍后又是一场大雨,连风也突然变凉起来。
虽然远不到林管事提起的初冬季节,柳重明仍觉得身上冷得厉害。
他站在中庭里,看着东厢房那扇紧闭的门,终于清楚曲沉舟在昏沉中反复念的是什么了——儿已长大,祈盼回家。
为了找到一个能为自己给爹娘送信的人,即使知道等待自己的惩罚会是什么,满怀希冀的孩子仍然拼了命地逃出来,抓住了江行之这根救命稻草,送出了满怀希望的信。
信上是刚刚学会的几个字——儿已长大,祈盼回家。
遍体鳞伤的小少年躺在柴房里,是不是靠着对回家的期盼,摇摆在生死之间?
可最终等来的呢?
他摸了濡湿的眼睛,在手心里很快被雨前的凉风吹干,有下人呈上披风,他拢着坐在中庭里,不想用这副模样去见那人。
他们两个中间,总该有一个疯,一个清醒。
早前疯的是他,如今也该轮到他做主心骨,撑着人站起来了。
雨下起来之前,下人提了食盒过来,跟他一起站在了东厢房门外。
“世子。”守在门口的人上前来,轻声说话,像是生怕惊到了里面的人。
“他今天吃饭了没有?”
“送进去了,又给扔出来。”
柳重明的目光停留在一旁的窗户上,窗棂被几根木条钉死,但昨天新封上的窗纸破了:“有力气扔东西,看来还不是太饿,药呢?”
“遵您的吩咐,没敢给他硬灌,看秦大夫出来的样子,应该也没吃。”
门锁被取下,开门的吱嘎声将外面灯笼的光亮投进去,屋里没有点灯,柳重明的影子被从门槛一路向前拉长。
尽头是一团凌乱的被褥,堆在地上,与一人纠缠着。
那人只有一截臂膀露在外面,将被褥抱在怀中,整个头脸都扎在里面,若不是那肩膀随着呼吸起伏,几乎分辨不出被子里还有个人。
下人踮着脚尖避开一地狼藉,将食盒放在桌子上,退了出去。
光在两扇门渐渐合拢的缝隙里变得狭窄,仿佛一根针一样把人刺痛,抱着被褥匍匐在地上的人突然跳起来,没有看见柳重明一样,跌跌撞撞向门口扑来。
柳重明轻车熟路地当胸将人抱住,一手揽在后背,一手拦在膝窝里,也不顾又有两只手在他腰上拼死抓挠,就这么把人斜着搂在怀里,在桌边坐下。
早上铺好的笔墨不知道被扔到哪里去了,一地碎纸,墙上是被砚台砸出的一片泼墨。
他在椅子上坐下时,才察觉到身下全是水渍,不知之前洒了什么在椅子上,却仍一动不动地,由着人挣扎。
这挣扎中没有嘶吼哭叫,只有用力时的喉音,安静得诡异。
像是抱着个哑巴。
“又不听话,”他轻声斥责:“就是抄个家规而已,干什么发这么大脾气。”
曲沉舟目光涣散,只在他刚开口时停了一下,又一次次弓起后背,仿佛落在陷阱中的野兽,拼命想要摆脱桎梏。
柳重明忍痛皱着眉。
真是只野猫,他想,就不能换个法子?就知道挠人,昨天挠破的地方才刚刚结疤。
“不闹了,不闹了,听话,”他手臂用力锢着人,手却轻轻拍着:“猜猜我是谁,我是柳重明,抬眼看看,我是重明。”
这是他摸索出的最好安抚办法——这小疯子喜欢他的名字,他只要念起柳重明,小疯子就会渐渐安静下来。
他乐意这么想,才不会认为这人是真的没了挣扎的力气。
他也乐意以为,他的名字和那片颜色暧昧的胎记一样,都是曲沉舟身上无法甩脱的弱点。
挣扎的喉音在越来越沉重的喘息和呜咽声中,渐渐低下去,怀里的人蜷缩起身体,抖得像寒风中被卷动的残叶。
柳重明终于长长松了一口气,今天这一遭算是又熬过去。
“沉舟,吃些东西,”他俯下身,回想着林管事的话,低声道:“吃些东西,才好回家。”
这两个字如同魔咒似的,曲沉舟的颤抖蓦地僵住,从他胸前缓缓抬起脸,露出一双如被晨雨濯洗过的眼眸。
那目光仍是涣散茫然的,飘忽地投在虚无的空中,不知是因为熟悉的声音还是为了什么别的,才安静下来。
柳重明试着放松手臂,确认人已经用光了挣扎的力气,才向后挪挪,在椅子上腾出个地方,换了个姿势,将曲沉舟转个方向,后背对着自己,夹在腿间。
野猫没了爪牙和一身桀骜不驯,乖乖翻出柔软的肚皮,他却没有半分喜悦,与其见到这样虚弱的顺服,他更愿意见到意气满满的乖张。
柳重明叹口气,一手从后将人捞着靠在肩上,一手翻开食盒。
说来惭愧,共住了这么久,他一直也没有留心曲沉舟爱吃什么,似乎除了甜食,其他什么都不挑。
只是前几天正巧赶上宫里赏了御膳下来,他试着喂了两口,没料到无意识下的曲沉舟居然肯多吃两口。
若是往日,他难免又要对这人的身份有一番猜测,现在却被眼下的意外打乱。
“来,尝尝这个,”他舀了蛋羹,送到嘴边,轻声安抚:“吃饱了,我带你回家。”
他只能慢慢试着,不敢一开始就去刺激那段最刺痛的记忆。
迟钝的迷茫之后,曲沉舟果然有了些反应,却是又一次努力耸动肩膀,尝试从禁锢中挣脱出来,被碰翻的蛋羹从衣襟上滚下去,碾成一片水渍。
柳重明将人按在自己的肩上,两人的额头都渗着细汗。
他用腿夹着,用手揽着,用头抵着,身,将人整个容纳在怀里,更能清楚地感觉到这人真的是快要疯了。
他听到自己越来越沉重的喘息,不是力气耗尽,而是这痛苦像是从他们紧贴的身体,汩汩流过来,在两人的血里往复奔驰。
六年前的寒冬,感同身受。
江行之不负所托,将信送到了长水镇,而后依着曲沉舟的卦言,向南十五里,奔向自己未知的相遇。
在柴房里煎熬的孩子反复念着“儿已长大”,却没想到,等来的却是杜权与气势汹汹的打手。
本以为摆脱了噩梦的曲氏夫妇数年后收到了可怕的书信,一时惊恐无匹,连夜求人送了消息回奇晟楼,甚至不惜附了银两,只求不再听到妖怪儿子的消息。
林管事记得清楚那封信里残忍的一字一句,更记得知道杜掌柜的滔天怒火,几乎要了曲沉舟的命。
掌柜名下三座楼的所有人都被叫来,观看了这场毒打。
他听不清自己的求情,耳中满满的都是那孩子倒在冰雪里,在藤鞭下的哀声惨叫,哪怕人不动了,也再被冰水泼醒。
在书房里时,柳重明不敢抬头,仿佛不知道年近半百的林管事在面前哽咽。
“我听有人跟掌柜的说,把他送到春庆楼一阵子,包管调|教得服服帖帖。说了几次,掌柜的也动了心。”
“造孽啊,要是去了那种地方,小曲哥可怎么活。我好歹给人塞了点钱,就……让他们把鞭子招呼到脸上去了,这才断了掌柜的念想……”
柳重明的手指抚在那道最深的伤疤上,那里曾被撕裂见骨,又被林管事草草地抓了草木灰盖住止血,本来就不打算让那伤长好。
可真的伤,只在脸上吗?
若是只伤了脸,死里逃生的曲沉舟又怎么会突然失声,失聪。
那是他逃无可逃、不得不为自己撑开的一个寂静世界,只有在那里,他才说不出任何卦言,才不会被人惧怕被人抛弃,才不会听到来自至亲骨血的诛心之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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